两个月后,金帐汗国东部边缘,一个名叫巴彦苏木的牧民聚集点。
陈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头发用布条随意束着。
脸上沾着点风沙,活脱脱一个饱经风霜的汉地农夫。
崇宁也是脸颊上带着日晒的红晕,像一个勤恳操劳的乡野农妇。
两人身边,跟着一个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年轻牧人,名叫巴图尔。穿着半旧的袷袢,是他们花了一点银钱雇的翻译。
“尊贵的雇主,”巴图尔指着聚集点中央最大的一片空地。
那里人头攒动,几只剥洗干净的全羊架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
巴图尔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偶尔嘈杂几句蒙语,
陈兴夫妇连猜带比划,加上这几天突击学的一点皮毛,勉强能懂。
“看!这就是我们最盛大的节日——古尔邦节!感谢真主的恩赐!”
今天是伊斯兰历的十二月十日。
整个巴彦苏木,无论贫富,都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
男人们穿着最好的衣服,聚集在临时搭建的简易礼拜棚前,面朝西方。
在一位年长阿訇的带领下,虔诚地做着礼拜。
虽然语言不通,但那肃穆的氛围和整齐的叩拜动作,让陈兴夫妇感受到了信仰的力量。
礼拜结束,气氛瞬间热烈起来。真正的重头戏开始了。
宰牲是节日的核心。富裕些的家庭会宰杀一头羊,普通人家也会尽力凑钱合宰一头。
宰牲的过程庄重而迅速,由阿訇念诵经文后下刀。新鲜的羊肉被分割成许多份。
“尊贵的客人!萨拉姆阿莱库姆!(愿真主赐你平安)!”
一个满脸风霜、牙齿漏风的老牧民,端着一大块还冒着热气的羊排,热情地挤到陈兴夫妇面前。
嘴里说着祝福语,不由分说地把肉塞到陈兴手里。动作粗鲁,眼神却无比真诚。
陈兴猝不及防,捧着那块油乎乎的羊排,有点懵。巴图尔赶紧翻译:
“老人家说,节日快乐!真主保佑!请你们吃肉!”
“啊!谢谢!谢谢!萨拉姆!(平安)”
陈兴的蒙语换来周围几个牧民善意的笑容。
崇宁躲在陈兴身后,感受着周围人的善意,紧张感消了不少,也忍不住抿嘴偷笑。
她学着陈兴的样子,对老牧民微微躬身,用刚学的、极其生硬的蒙语说道:“巴雅尔拉!(谢谢)”
老牧民笑得更加开心,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又比划着让他们快吃。
陈兴和崇宁相视一笑,入乡随俗,也顾不得许多,找了个土墩坐下,学着旁边人的样子。
用手撕下滚烫的羊肉,塞进嘴里。
羊肉只是简单地用盐烤过,带着原始的膻味和浓郁的肉香,嚼劲十足。在这风沙之地,竟显得格外美味。
有了这个开头,热情便接踵而至。
“客人!尝尝这个!羊肝,最嫩!”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递过来一小块烤得焦香的羊肝。
“这个!羊尾巴油!香得很!暖身子!”一个壮汉切下肥厚的羊尾油。
“喝点马奶酒!解腻!”一个年轻人捧着一个粗糙的木碗,里面是浑浊的发酵马奶酒,气味浓烈。
语言依旧是最大的障碍。巴图尔忙得团团转,但往往词不达意。陈兴夫妇只能不断重复着刚学会的几个词:
“萨拉姆!”
“巴雅尔拉!”
“米尼 hэp… 陈兴。”(我的名字…陈兴)他指着自己;
又指指崇宁,“米尼 эxhэp… 崇宁。”(我的妻子…崇宁)
“xrтaд yлcaac npcэh.”(从汉地来的)这是巴图尔教他们的最重要的一句自我介绍。
当牧民们听明白他们是从遥远的“xrтaд”(汉地)来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了然。
在这个信息闭塞的边陲,汉地对他们来说,是比金帐汗国中心更遥远、更模糊的概念。
许多人自然而然地认为,这对看起来饱经风霜的夫妇,定是在家乡遭了灾或者惹了官司,才逃难到这苦寒边地。
“哦!可怜的汉人兄弟!”老牧民拍着陈兴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龇牙咧嘴: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这里虽然苦,但真主保佑,有草场,有牛羊,饿不死!以后就在巴彦苏木住下吧!”
他热情地邀请陈兴夫妇去他家破旧的帐篷“做客”。
在巴图尔连蒙带猜的翻译和肢体语言的帮助下,陈兴夫妇艰难却真诚地融入了这场盛宴。
他们笨拙地用手抓着肉吃,学着别人小口啜饮那酸涩辛辣的马奶酒。
听着牧民们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高声谈笑、唱歌。
虽然交流不畅,但那份底层牧民特有的、在艰苦环境中磨砺出的朴实、好客和面对节日时的纯粹欢乐,深深感染了他们。
几碗马奶酒下肚,气氛更加融洽。
围着篝火,借着巴图尔磕磕绊绊的翻译,陈兴开始小心翼翼地套话,了解这片土地的情况。
“帖木儿兄弟”陈兴递给帖木儿一块烤得最好的羊腿肉,压低声音:
“我们刚来,啥都不懂。这金帐汗国……大不大?管咱们这儿的是哪位尊贵的领主啊?”
帖木儿嚼着肉,含糊不清地说:
“金帐?大!很大很大!从西边的海,到东边的山,都是大汗的牧场!不过……”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
“现在……不太好啦。首领们都只管自己的地方。我们这片儿,归秃花儿诺颜。”
“他的大帐离这儿骑马要走七八天呢!他只有收税的时候才会派人来。”
语气中并无多少敬畏,反而带着一丝对遥远统治的漠然。
陈兴点点头,继续问:“那……西边呢?听说西边有些……罗刹人?” 。
提到罗刹人,帖木儿的脸上露出了轻蔑、警惕、厌烦的表情。
“哦!那些罗刹人!” 帖木儿啐了一口:
“住在泥巴房子里的人!像老鼠一样!以前他们的大公得跪着来我们萨莱城朝见大汗。”
“献上金银皮毛,才能保住他们的破城!不听话的,我们蒙古铁骑就去烧他们的木头房子,抓他们的人当奴隶!”
他语气中带着金帐汗国子民残存的优越感:
“不过现在嘛……听说西边有个叫莫斯科的泥巴城,他们的大公胆子变大了,不太听话了。”
“秃花儿领主去年还带人去‘收过一次税’,抢回来不少好东西呢!”
他眼中闪过一丝对劫掠的向往,但随即又黯淡下来:
“唉,就是那些罗刹人越来越狡猾了,躲进林子深处,还弄了些会冒火的棍子,不好对付了。而且他们自己人也打来打去,乱得很。”
另一个喝得有点多的老牧民凑过来,喷着酒气:
“哼!那些林中人,骨头里就是不安分!大汗在的时候,他们只敢跪着。现在……呸!”
“不过也别小看他们,他们像狼崽子,记仇!抢他们一次,他们能惦记十年!”
“秃花儿领主收的‘税’,迟早得用血还回去!” 他的话里透着一丝底层牧民对未来的忧虑和对罗刹人坚韧的忌惮。
陈兴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金帐汗国的统治确实在瓦解,离心力日增,对边缘地区的控制力大不如前。
而罗刹诸公国,尤其是莫斯科,正在这混乱中艰难地积聚力量,反抗蒙古人的统治。。
“那大汗呢?现在的大汗不管吗?”崇宁忍不住轻声问道,她学了几句简单的蒙语,勉强能听懂“大汗”这个词。
帖木儿和老牧民都沉默了,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有迷茫,也有一丝疏离。
过了好一会儿,帖木儿才低声道:“大汗……在很远的萨莱。听说那里也乱……”
“大汗今天换,明天换的,新大汗是谁,我们这些小牧民真不知道”
“能管好自己帐篷里的牛羊,不被领主多收税,不被狼叼走,就是真主保佑了。”
“唉,金帐汗国早晚完蛋。”
话语中充满了对遥远中央权力的漠不关心。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周围一张张被风沙雕刻、被生活磨砺的脸庞。
欢快的歌声再次响起,掩盖了刚才略显沉重的话题。
陈兴撕下一块羊肉递给崇宁,两人默默地吃着。
陈兴看着跳跃的火光,心中思绪翻腾。
金帐汗国,这头曾经威震欧亚的蒙古巨兽,如今垂垂老矣,内部纷争不断,对广袤疆域的控制力急剧下降。
对罗刹诸国的压制也日渐力不从心。
而罗刹人,特别是莫斯科,正如那老牧民所说,像记仇的狼崽子,在压迫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反扑的机会。
“让他们继续撕咬吧……”陈兴在心中低语:
“一头衰老但仍能伤人的狮子,一群在撕咬中成长、尚未完全成型的狼崽子……”
“让他们在北方的冻土和林地里,继续消耗彼此的鲜血和力量。”
“漫长的对抗,才是大明最好的屏障。”
他看了一眼身边小口吃着羊肉、眼神中带着思索的崇宁,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这趟深入金帐汗国边陲的旅程,虽然艰苦。
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让他对北方的地缘格局有了更直观、更深刻的认识。
这片土地上底层牧民的坚韧与朴实,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未来,当大明的力量真正触达这里时,如何与这些最普通的牧民打交道,或许比如何对付那些高高在上的诺颜更重要。
夜渐深,篝火渐熄。巴彦苏木的牧民们带着节日的满足和微醺的醉意,回到各自的帐篷或土屋。
陈兴夫妇也在巴图尔的安排下,住进了一间简陋但还算干净的土屋。
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
陈兴知道,他们的北方之旅,才刚刚揭开这片广袤、复杂而充满张力土地的一角。
下一站,或许该试着靠近那些高高在上的领主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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