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三年 应天
皇城的红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肃穆。
陈兴风尘仆仆,从罗刹草原的风霜中归来,带着一身北地的寒气和对故土的深深眷恋。
他没有立刻回自己的长兴公府,而是第一时间找朱棣销假。
乾清宫西暖阁。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殿外的寒意。
当陈兴踏进门槛时,朱棣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
“陈兴!”朱棣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大步上前,重重地拍在陈兴的肩膀上,上下打量着:
“好!好!回来就好!黑了,也精悍了!罗刹那冰天雪地没把你冻成冰坨子?”
陈兴看着眼前这位亦君亦友、胜似兄长的帝王。
朱棣的鬓角已染上了明显的霜华,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那股睥睨天下的锐气仍在。
“陛下,”陈兴笑着行了个简礼,随即被朱棣一把扶住:
“托陛下洪福,臣皮糙肉厚,冻不着。倒是陛下,看着清减了些。”
“哼,还不是操心你们这帮不省心的!”朱棣拉着陈兴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
兴致勃勃地问起罗刹的见闻、金帐汗国的虚实、草原上的风土人情。
陈兴挑着有趣和重要的说了,朱棣听得时而大笑,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拍案叫绝。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北平燕王府里,听陈兴讲那些新奇“见识”的时光。
暖阁内气氛热烈,君臣二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然而,当一杯茶饮尽,话题渐渐稀疏时,陈兴才发现,刚没有注意,朱棣的面容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焦虑?
朱棣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凝重。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终于抬起头,眼中那层强装的轻松彻底消失。
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忧虑和一丝近乎绝望的期盼。
“兴弟……”朱棣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陈兴从未听过的沙哑:
“你回来了,真好。去看看妙云吧……去看看她。”
陈兴的心猛地一沉。徐皇后!
那个温婉贤淑、智慧通达,如定海神针般存在于朱棣身后,也深深关怀着他陈兴一家的女人。
“娘娘她……?”陈兴的声音也绷紧了。
朱棣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那几个字:
“今年开春就不太好了……御医,好几个御医,都说……是‘脉绝之相’。”
他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朕……朕不信!朕把整个太医院都骂得狗血淋头!朕发了疯似的找你……”
“锦衣卫撒出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就知道,只有你,或许……或许还有法子!”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胸膛起伏着,眼中血丝密布,那份帝王的威仪此刻被一种深切的恐惧和疯狂所取代。
陈兴能想象到,当御医们宣判“寿终正寝”时,这位横扫漠北、威加海内的永乐大帝,是何等的崩溃与暴怒。
“是妙云……”朱棣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无力的痛楚:
“是妙云拦住了朕。她说,生老病死,天命难违,强求不得。”
“她说兴弟在外是为国操劳,不可因她一人而废了大事……她劝朕,让朕……看开些。”
他苦笑一声,满是自嘲和苦涩,“朕……朕哪里看得开!可朕不能让她再为朕忧心……朕,朕只能听她的。”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兴,那里面燃烧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火苗:
“可你回来了!兴弟,你回来了!你去看看,你再看看!你的医术,你的那些奇方,一定……一定还有办法的。”
“对不对?你告诉朕,还有办法!”
这一刻,他不再是帝王,只是一个在命运面前不甘心、不愿放手、苦苦哀求的丈夫。
陈兴看着朱棣眼中那份近乎卑微的恳求,心中酸楚难当。
他太了解“脉绝之相”意味着什么了。非药石可逆,但陈兴还是沉重地点点头:“我这就去探望皇后娘娘。”
坤宁宫内陈设依旧典雅,却少了往日的鲜活生气,多了一份沉静。
徐皇后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是久病的苍白,身形也消瘦了许多。
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温和,带着洞悉世事的平静。
看到陈兴进来,她眼中瞬间焕发出光彩,脸上露出真挚而温暖的笑容:
“兴弟!你可算回来了!快过来,让嫂子好好看看!”
这一声“嫂子”,让陈兴眼眶微热。他快步上前,在榻边跪下:“娘娘……”
“叫什么娘娘,生分了不是?”徐皇后嗔怪地笑着,示意他起来:
“还是叫嫂子听着亲切。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都跟你说了,别总想着帮我们老朱家操心那么远的事儿。”
陈兴依言起身,坐到宫女搬来的绣墩上。
他没有立刻诊脉,只是细细地观察着徐皇后的气色、眼神、呼吸。徐皇后任由他看,眼神温柔而坦然。
“嫂子,让我给你请个脉。”陈兴轻声道。
徐皇后微笑着伸出手腕。那手腕纤细得几乎只剩骨头,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陈兴的手指搭上去,凝神细察。脉象微弱、迟缓、散乱,如同风中残烛,时有时无,正是油尽灯枯之象。
与御医的诊断,毫无二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陈兴。
纵使他医术通神,来自后世,面对生命自然凋零的规律,他也无能为力。
他收回手,对上徐皇后那双清澈了然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平静的接受和一丝淡淡的、对眼前人的关切。
“兴弟,嫂子这身子,自己心里有数。”徐皇后先开了口,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小事:
“能看到你平安回来,嫂子心里就踏实了,高兴了。别为难,也别劝你四哥,他呀,就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陈兴喉头哽咽,艰难地开口:“嫂子……”
“好了,不说这个了。”徐皇后打断他,脸上露出孩童般期待的笑容:
“嫂子想求你件事儿。好久没吃到你做的饭菜了,想的慌。”
“能不能……给嫂子做顿家常饭?就咱们两家人,一起吃个饭,热闹热闹?”
“就像当年在北平,你给高炽他们做病号饭的时候那样?”
陈兴用力点头,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露出一个笑容:“好!嫂子想吃什么?臣这就去准备!”
“清淡些的,你四哥最近胃口也不太好。你看着做,嫂子都爱吃!”徐皇后笑得眉眼弯弯。
几天后,一场没有宫廷礼仪束缚的“家宴”在坤宁宫偏殿举行。
陈兴亲自下厨,精心烹制。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几道清爽可口、营养均衡的家常小菜:
清炖狮子头、碧绿的清炒时蔬、嫩滑的芙蓉鸡片、一道温补的枸杞山药羹,还有一小碟开胃的酱瓜。
主食是熬得软糯香甜的南瓜小米粥。
朱棣小心翼翼地扶着徐皇后在主位坐下,自己紧挨着她。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兄弟带着各自的王妃,还有十六岁、眼神清亮的朱瞻基依次落座。
崇宁也安静地坐在一旁。
气氛有些凝滞的开场后,朱高炽率先端起盛着小米粥的碗,脸上努力挤出最温和的笑容,对着徐皇后说:
“母后,您尝尝这南瓜小米粥,姑父的手艺真是没得说,熬得又香又糯,最是养胃。”
“儿子最近也学着养生,少吃荤腥,感觉身子都轻快了不少。”
他说得刻意轻松,甚至带着点夸张,肥胖的身躯努力前倾,像个急于表现的孩子。
徐皇后含笑点头,舀了一小勺:“嗯,是香。炽儿有心了,是该注意些身子。”
朱高煦见状,立刻接上话茬,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模仿说书人的腔调,讲起去年北巡时遇到的糗事:
“母后,您不知道,有次在关外扎营,夜里闹狼嚎,把老二我的坐骑惊着了!”
“那畜生,嘿!拖着营帐就跑,我穿着单衣在后面追啊追,差点冻成冰溜子!最后还是姑父……”
他讲到关键处,声音突然有点发哽,那句“最后还是姑父骑着马赶过来才制住”的后半句,被他猛地灌了一口汤咽了下去。
他低下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掩饰瞬间涌上的酸涩,再抬头时,又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痞笑:
“咳,反正最后有惊无险,就是那晚冻得够呛!” 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鸡片。
“二叔好笨!” 朱瞻基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他本想活跃气氛。
但看到父亲朱高炽投来的一个严厉又带着哀求的眼神,再看到母亲轻轻摇头,他立刻意识到说错话了。
小脸一白,赶紧补救,“啊,不是……我是说,二叔骑术好,才能追上惊马!对吧,三叔?”
他慌乱地看向最沉默的朱高燧。
朱高燧一直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羹汤,仿佛那汤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听到侄子点名,他猛地抬起头,眼圈分明是红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只发出一个短促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嗯”,然后飞快地又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手中的勺子差点掉在桌上。他旁边的王妃悄悄伸出手,在桌下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徐皇后将儿子们笨拙的掩饰、孙子强装的笑脸都看在眼里。
她心中既暖又痛,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边朱棣紧绷的手臂,柔声道:
“四哥,孩子们多懂事,多热闹啊。你也尝尝兴哥儿做的狮子头,一点不腻。”
她夹起一小块,想放到朱棣碗里。
就在这时,朱瞻基为了弥补刚才的“失言”,又努力笑着对徐皇后说:
“皇祖母,孙儿最近在读《资治通鉴》,读到汉光武帝与阴丽华的故事了。”
“先生说‘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孙儿觉得,皇祖父和您,就是这样的神仙眷侣!”
这本是极好的奉承话。
然而,“神仙眷侣”四个字,却狠狠扎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尤其是朱棣。
他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抖,“啪嗒”一声,筷子掉在了桌上。他整个人僵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下颌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他死死盯着碗里那块徐皇后夹给他的狮子头,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安静的殿内刮出刺耳的声响。
“朕……朕去添点汤。”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向后殿的方向,背影仓皇而孤独。
他不能再待下去,再多一秒,他怕自己会当着妻儿的面彻底崩溃。
殿内死一般寂静。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兄弟死死低着头,拼命咬着牙关,身体都在微微发颤。
朱瞻基吓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和叔叔们。
崇宁紧紧抓住陈兴的胳膊,眼中含泪。
徐皇后看着丈夫仓皇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努力压抑悲伤的儿子们,眼中终于也泛起了水光。
但她强忍着,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轻声道:
“没事,没事……你们皇祖父是高兴的。都吃菜,别浪费了兴哥儿的心意。”
她拿起公筷,颤抖着给离她最近的朱高燧夹了一筷子青菜,“燧儿,多吃点。”
朱高燧看着碗里的青菜,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滴滚烫的泪珠砸进了碗里。
他慌忙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闷声道:“谢……谢母后。” 声音已然哽咽。
这场家宴,在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拼命维持的温情中,艰难地进行着。每一口饭菜,都带着泪水的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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