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落座,方才引路的侍女奉上热茶。茶盏是素雅的白瓷,胎薄透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陆栖鸾作为主人,自然先举盏示意,温和道:“一路风寒,这是新到的建安北苑茶,用了香料稍微压制了些火气,口感醇和,正好驱寒。”
柳月娘和安盈都依礼小心地捧起茶盏。石安盈学着颜先生的样子,轻轻吹开浮沫,小啜了一口。
茶汤入口,滋味醇厚,带有独特的香气,与她平日喝的山野粗茶截然不同,只觉得这茶真好喝。
白未曦也端起了茶盏,她没有吹,也没有立刻喝,只是将茶盏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然后才浅浅饮了一口。动作自然随意,与在月娘家喝粗茶时并无二致。
“此茶如何?”陆栖鸾含笑出声,并未有吹嘘显摆之意,而是一种自己心头所好,望有共鸣之意。
“好喝!”石安盈应声,柳月娘也连连点头。
白未曦放下茶盏,抬眼,目光平淡地看向陆栖鸾,“建州北苑,壑源口的料,龙凤团。去年秋的茶,窖藏火候还差半月,松烟气未完全转为栗香,故而用少许龙脑香调和。可惜了。”
她的声音不高,语气没有任何起伏,然而,这话一出,满室皆静。
陆栖鸾举着茶盏的手顿在了半空,凤目之中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惊愕之色。
这茶确实是壑源口的料,特意制成的龙凤团茶,因其火候稍欠,才用龙脑香稍作修饰,此事连她身边最得力的茶艺师傅也需细细品味方能察觉一二。眼前这青年女子……竟只凭一口?
颜芸姑也是微微张嘴,诧异地看着白未曦。她知道白未曦不凡,却不知竟不凡至此。
柳月娘和安盈更是屏住了呼吸,安盈看向白未曦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崇拜。
陆栖鸾很快收敛了讶色,放下茶盏,看向白未曦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与探究:“白姑娘……好灵的舌。不知师从哪位茶道大家?”
白未曦却只是摇了摇头,平淡地回答:“喝过,记得。”
这解释简单得近乎敷衍,但配上她那毫无波澜的神情,却又让人无法质疑。
陆栖鸾眸光微动,心中疑窦丛生,却也不好再追问。
为了缓和略显凝滞的气氛,颜芸姑笑着指向侧壁上悬挂的一幅山水立轴,转移了话题:“栖鸾你这幅李成的《晴峦萧寺图》我可是眼馋许久了,每次来都要看上几眼。瞧这山石皴法,气象萧疏,烟林清旷,真是得其神髓。安盈,你也来看看,这可是难得的大家真迹,能得见是福气。”
石安盈闻言,立刻恭敬地起身,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她记得颜先生教过她欣赏画作,知道李成是了不得的大画家。画中群山巍峨,寺宇掩映,笔法精妙,确实让她感到震撼。
白未曦的目光也随之扫了过去,只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假的。”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安静的厅堂里。
颜芸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陆栖鸾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这幅画是她重金购得,平日里极为珍爱。也请过几位懂行的朋友看过,均认为是李成传世珍品,是她这“玲珑坊”后堂的镇堂之宝,更是她品味与身份的象征。
此刻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如此轻描淡写地判定为赝品,即便她涵养再好,心中也难免涌起一股不悦。
“白姑娘,”陆栖鸾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温度却降了几分,“此话怎讲?此画乃我亲自经手,笔墨、绢素、题跋、收藏印,皆经过仔细甄别。”
颜芸姑也连忙打圆场:“未曦,这……这画作鉴赏非同小可,或许……”
白未曦完全没有察觉到陆栖鸾的不悦和颜芸姑的尴尬,她甚至没有再看那画第二眼,只是直视着陆栖鸾:
“李成画石,皴法如云动,卷云皴。此画山石,形似,力不足,滞了。”她说着,抬手随意在空中虚划了几下,模仿着两种不同的笔触,“真迹,笔断意连,气韵流动。此画,笔连意断,匠气。”
她顿了顿,继续道,目光似乎能穿透那精美的装裱,看到更深层的东西:“墨色,新。虽做旧,烟火气未褪尽,入木不到三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陆栖鸾的心上。她说的不是那些玄而又玄的“气韵”、“感觉”,而是极其具体、甚至可以验证的细节,笔力、墨色!这些恰恰是作伪最难完全模仿到位的地方!
陆栖鸾脸上的不悦渐渐被惊疑取代。她不由自主地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幅画,结合白未曦的话再去审视……那山石的皴法,似乎……确实少了几分传说中李成“气象萧疏,烟林清旷”的灵动与自然,多了一丝刻意?那墨色,在特定光线下,似乎真的少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温润?
颜芸姑也愣住了,她对白未曦所知甚少。但从村民口中的只言片语还有她接触虽不多,但也能感知一二,这个人不屑于撒谎。
她看向那幅画,再看向神色平静无波的白未曦,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
柳月娘和安盈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安盈看着白未曦,只觉得未曦姨此刻的身影,比那画中的高山还要令人仰止。
厅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陆栖鸾沉默良久,再次看向白未曦时,眼神已经完全不同。那里面没有了不悦,只剩下深深的震惊、探究。
她缓缓放下一直端着的茶盏,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白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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