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65年的长安城,风卷着沙尘掠过断壁残垣。
晋朝的开国气象尚未完全浸透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西市旧址的瓦砾堆里,已经有了零星的生机——狗尾草从砖缝里钻出来。
野蔷薇攀着坍塌的夯土墙开出粉白的花,还有像阿竹这样的孩子,挎着竹篮在碎石间穿梭,寻找能换口粮的铜铁碎屑。
阿竹的篮子里已经有半块生锈的马蹄铁,是今早从坍塌的城门洞里刨出来的。她梳着双丫髻,粗布短褂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小臂上沾着泥土,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春水里的石子。
\"阿竹,这边!\"不远处传来狗剩的喊声,那孩子正蹲在一截断裂的廊柱下,手里举着个东西朝她挥舞。
阿竹跑过去时踢到了碎石,篮子里的马蹄铁发出哐当声。她看见狗剩手里捧着的物件——约莫三十厘米高,陶土的胎质泛着温润的米黄色,身上的红彩虽斑驳却依旧鲜亮,梳着双环髻的脑袋微微侧着,眉眼弯弯的模样,像是正对着人笑。
可这尊侍女俑的左臂从肩颈处空着,断口齐整,裙摆处还有一道斜斜的裂痕,像是被什么重物碾过。
\"是个泥人儿。\"狗剩把陶俑往阿竹怀里一塞,\"看着怪吓人的,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扔回瓦砾堆了。\"
陶俑入手冰凉,阿竹指尖触到断口时,忽然觉得那陶土像是有呼吸似的,轻轻颤了一下。
她想起爹常说的话:\"老物件都住着魂灵,得敬着。\"便把陶俑小心地放进篮子,用粗布盖住:\"我要,说不定能给爹看看。\"
回家的路要穿过三条巷子,阿竹特意绕开了街角那个总爱揪她辫子的兵痞。她的家在城隍庙的残垣后,是爹用碎砖和茅草搭的棚屋。
刚到门口,就看见爹坐在门槛上,正用断了半截的刻刀修理一个泥塑娃娃。
阿竹的爹原是官办工坊的泥塑匠,十年前长安战乱时被掉落的横梁砸断了右腿,左眼也被飞溅的木屑刺瞎了,如今只能靠给街坊捏些泥人、哨子勉强糊口。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浑浊的右眼望向阿竹:\"今天收成咋样?\"
\"捡着块马蹄铁,还......还捡着个老泥人儿。\"阿竹把陶俑从篮子里捧出来,放在爹面前的木板上。
爹放下刻刀,用布满老茧的手细细摩挲着陶俑。他的手指先是抚过双环髻的弧度,又停在眉眼处,最后落在断臂的断口上,忽然\"咦\"了一声:\"这是......汉家的物件。\"
他凑近陶俑,用鼻尖轻轻嗅了嗅,\"陶土带着渭水的腥气,颜料里掺了胭脂花汁,是长安城南郊的手艺。\"
\"能卖钱吗?\"阿竹凑过去,看着陶俑裙摆的裂痕里嵌着的黑泥,\"狗剩说吓人,我瞧着它在笑呢。\"
爹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块破布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擦拭陶俑身上的尘土:\"卖不得。你看这断口,是特意留着的,不是摔坏的。\"他指着陶俑微微上扬的嘴角,\"做这物件的人心里定是揣着念想,不然捏不出这样的神气。\"
阿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天晚上,她把陶俑摆在枕边,借着月光看了许久。
她觉得这断臂的侍女俑像极了东邻的阿姊——阿姊去年染病死了,临死前也是这样弯弯的眉眼,说要等着阿竹长大。
从那天起,陶俑成了阿竹的玩伴。她给它梳了自己编的草绳髻,用红布条给它做了新\"裙子\",还把捡来的彩色石子塞进断臂处,假装那是玉镯子。
\"你原来的胳膊去哪啦?\"她趴在木板上,对着陶俑说话,\"是不是像我爹的腿一样,被砸断了?\"
陶俑自然不会回答,只是静静地立着,裙摆的裂痕在阳光下像一道浅浅的笑纹。
秋末时,长安又起了兵乱。叛军的马蹄声从街那头传来时,阿竹正帮爹晾晒刚捏好的泥哨。
爹一把将她拽到棚屋角落,用断腿抵住摇摇欲坠的木门:\"别怕,爹在。\"
混乱中,有人撞进了棚屋,带着酒气的手一把抢过木板上的陶俑:\"这泥人儿看着值钱!\"是街口那个总爱赊账的屠户。
\"那是我的!\"阿竹扑过去想抢回来,却被屠户推倒在地。
眼看屠户就要把陶俑揣进怀里,爹突然用身体撞过去,嘶哑地喊:\"放下!那是娃的念想!\"
屠户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一松,陶俑\"啪\"地掉在地上。阿竹吓得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却看见陶俑在地上打了个滚,断口处磕掉了一小块陶片,主体竟完好无损,裙摆的裂痕里还卡进了一块尖锐的碎石。
\"邪门了!\"屠户被这景象唬住,骂骂咧咧地跑了。
阿竹赶紧把陶俑抱起来,发现刚才卡进裂痕的碎石,竟在屠户的脚背上划了道血口子。
她忽然觉得,是这陶俑自己跳下来保护了她和爹。
兵乱平息后,棚屋的一角被烧塌了。爹用积攒的几文钱买了新的茅草,阿竹则在废墟里翻找能用的碎砖。
她把陶俑摆在临时搭的石台上,每天清晨都要给它擦去露水。
有天早上,她发现陶俑裙摆的裂痕里长出了一株细细的绿芽,是从去年冬天塞进的草籽里冒出来的。
\"你看,它活了。\"阿竹兴奋地拉着爹来看。爹摸着陶俑的断口,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是呢,它舍不得走。\"
开春后,一个穿青布官服的人路过棚屋,被石台上的陶俑吸引了。
那人约莫四十岁,腰间挂着块玉佩,说话时带着书卷气:\"小姑娘,这陶俑卖吗?\"
阿竹把陶俑抱在怀里,往后退了一步:\"不卖,是我的朋友。\"
官服人笑了,没再强求,只是蹲下来问:\"你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的物件吗?\"见阿竹摇头,他便指着陶俑的曲裾纹路说:\"这是汉家的彩绘俑,算起来,怕是有五百岁了。\"
他顿了顿,又说,\"我是朝廷的史官,正在编《汉书》,若是能把它献给官府,能让更多人记得它的故事。\"
\"它的故事就是陪着我。\"阿竹把陶俑抱得更紧了,\"就像爹陪着我一样。\"
官服人愣了愣,随即朗声笑起来:\"说得好!\"他从行囊里取出一卷竹简递给阿竹的爹:\"这是《考工记》的抄本,里面记着古人做陶的法子,或许对老哥有用。\"
又摸了摸阿竹的头,\"残缺不是毛病,是念想的记号。你看这世道虽乱,可春天总会来,不是吗?\"
爹接过竹简,对着官服人作了个揖。那人临走前,深深看了一眼阿竹怀里的陶俑,像是在透过它,望着遥远的汉代长安。
那天下午,阿竹蹲在棚屋前,看着阳光穿过陶俑的断臂处,在地上投下一道奇异的光斑。
她忽然明白爹说的\"魂灵\"是什么——是周平的念想,是时光的痕迹,是在瓦砾堆里也能钻出来的春天。
她从裙摆的裂痕里取出那株已经长高的绿芽,栽进了门前的土里。
风吹过,陶俑的断口处仿佛传来轻轻的叹息,像在和过去告别,又像在迎接新的岁月。
而阿竹不知道的是,这尊断臂陶俑的旅程,才刚刚走过三分之一。
它还要在佛前听经,在旧货摊蒙尘,在战火中流浪,直到两千年后,遇见那个同样在与残缺较劲的修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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