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十七年的邺城,秋意比往年更烈,枫叶落得像场连绵的血雨。
智藏背着那尊鎏金铜佛,走在逃难的人群中,袈裟的边缘被流民的行囊蹭得发灰。
佛身被厚厚的棉布裹着,却依旧能感受到金属的凉意,隔着布料硌在他的脊骨上,像块不肯妥协的信念。
“师傅,叛军离城只有三十里了。”小徒弟阿尘拽着他的袈裟下摆,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这孩子左手缺了截小指,是三年前被流矢削去的,此刻那只不完整的手正死死攥着智藏的衣角,指节泛白。
智藏停下脚步,往回望了一眼。曾经车水马龙的邺城城门,此刻像只淌血的伤口,逃难的人从里面涌出来,拖家带口,哭声比风声还急。
他摸了摸背上的佛像,棉布下的断掌处有块凸起的棱角,是他当年特意留在陶范里的印记,像颗没被磨平的石子。
“去响堂山。”智藏的声音很稳,像深潭里的水,“石窟能挡一阵子。”
响堂山在邺城西南,山上的石窟是前朝开凿的,佛像林立,石壁坚硬。
他们跟着流民往南走,脚下的路渐渐被血水染红——是受伤的人滴下的,顺着石板的纹路蜿蜒,像条绝望的河。
走到半途,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像擂鼓般震得地动山摇。“快跑!叛军来了!”有人大喊,人群瞬间炸开,像被惊飞的蚁群。
智藏把阿尘往路边的矮树丛里推:“抱着佛躲好!”
阿尘却死死抱住他的腿:“要走一起走!”
智藏的目光扫过远处扬起的烟尘,叛军的黑旗在风里猎猎作响。
他掰开阿尘的手,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佛比人命金贵?”他扯下背上的佛像塞进阿尘怀里,又从袖中掏出那把修陶范用的小铜锤,“记住师傅说的,佛的手不是用来挡刀枪的。”
阿尘还想说什么,智藏已经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去。他故意把袈裟敞开,露出里面的僧衣,像面招摇的旗帜。
果然,几骑叛军调转马头,朝着他的方向追来,马蹄踏过落叶的声音,像踩在人的心脏上。
“抓住那个和尚!”叛军的嘶吼声里带着酒气。
智藏跑得飞快,多年的劳作让他的腿脚比常人稳健。他往隆兴寺的方向跑——那里早已是片废墟,断壁残垣能藏身。
路过一片菜地时,他被藤蔓绊倒,重重摔在地上,额头磕在石碾上,瞬间涌出的血糊住了视线。
恍惚中,他好像看见妻子站在菜地里,右手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飘。
那年她才二十岁,为了给他送一篮刚蒸好的麦饼,被乱兵砍断了右手,却还是用左手把饼子护在怀里,笑着说:“没事,以后我用左手给你缝衣裳。”
“阿婉……”智藏喃喃自语,嘴角浮起抹笑意。
一支箭破空而来,穿透了他的后背。剧痛像火一样烧起来,他却觉得很轻,像要飘起来了。
叛军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最后望了一眼隆兴寺的方向,那里曾有他诵经的禅房,有他和阿婉初遇的菩提树下,如今只剩堆焦黑的木梁。
“佛……在心里……”他说完这句话,头歪在石碾上,再也没动。
阿尘躲在矮树丛里,把佛像死死按在胸口。棉布被冷汗浸得透湿,佛身的棱角硌得他肋骨生疼。
他听见叛军的叫骂声,听见马蹄踏过肉体的闷响,听见师傅最后那句模糊的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佛像的断掌处。
“往石窟里搜!”有叛军喊道,“把值钱的都带走,铜佛熔化了能铸箭头!”
阿尘抱着佛像,连滚带爬地冲进响堂山的石窟。
洞里阴森潮湿,布满了历代开凿的佛像,有的缺了头,有的断了臂,在昏暗里像群沉默的见证者。
他钻进最深处的一道石缝,把佛像塞进狭窄的空间,自己则蜷缩在外面,用身体挡住入口。
叛军的脚步声在石窟里回荡,带着火把的光。“这里有尊佛!”有人大喊,火把的光晃得阿尘睁不开眼。
他看见几个叛军举着刀走过来,为首的满脸横肉,手里拎着个从流民身上抢来的银手镯。“这佛看着挺沉,熔化了够打十支箭!”
阿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忽然想起智藏临走前的眼神。他猛地扑过去,抱住叛军的腿:“别碰它!”
叛军一脚把他踹开,阿尘撞在石壁上,嘴角溢出血。
他看着叛军伸手去抱佛像,忽然抓起身边一块尖锐的石片,朝着佛像的断掌处狠狠砸下去——
“咔嚓”一声脆响,原本就有浅痕的佛掌彻底断裂,铜片飞溅起来,弹在石窟的岩壁上,发出刺耳的回响。
“疯了!这小子疯了!”叛军骂道,看着那尊缺了手掌的佛像,顿时没了兴致,“一块破铜,扔了算了!”
他们踢了阿尘一脚,骂骂咧咧地走了,火把的光渐渐消失在石窟深处。
阿尘瘫坐在地上,看着断成两截的佛像,突然捂住脸大哭起来。哭声在空旷的石窟里回荡,像头受伤的小兽。
他哭了很久,直到喉咙发哑,才颤抖着爬过去,把断落的佛掌捡起来。掌心里的莲纹被砸得缺了一角,像朵被揉碎的花。
他在石窟的角落里挖了个坑,把佛身埋进去,上面盖了层碎石;又在另一处石缝里藏好佛掌,用枯草掩住。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两处藏宝地分别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冰冷的石头上,渗出血来。
“师傅,我把它护住了。”阿尘的声音嘶哑,“可我把它砸得更破了……您会不会怪我?”
石窟外传来乌鸦的叫声,凄厉得像哭。阿尘想起智藏说过的“破执”,忽然明白了什么。
师傅故意让佛掌带着浅痕,或许就是知道,真正的圆满,从来不是毫发无损。就像师傅用性命护住的,不是一尊铜佛,是让苦难里的人还能相信“慈悲”的念想。
七天后,阿尘走出石窟。邺城已经成了座死城,断壁上还插着叛军的旗帜,风一吹,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在隆兴寺的废墟里,找到了智藏的尸体——已经被野狗啃得不成样子,却还保持着向前爬行的姿势,怀里紧紧攥着半块被血浸透的麦饼。
阿尘把师傅的尸骨收进瓦罐,埋在菩提树下。
埋土时,他的手指触到块硬硬的东西,挖出来一看,是锭银子,上面沾着智藏的血,却被体温焐得暖暖的——是当年李信送的那两锭里的一锭,智藏一直没舍得花。
“师傅,我懂了。”阿尘把银子揣进怀里,对着坟头拜了三拜,“您说的‘破执’,是连佛都要放下完美。”
他在响堂山脚下搭了间草屋,像智藏当年那样,给往来的流民治伤。
有人看见他总对着块空地上的碎石发呆,就问他在看什么。
阿尘笑了笑,指着那片空地:“那里有尊佛,没了手,却比谁都懂得怎么托住苦难。”
春去秋来,草屋换了三次茅草,阿尘的头发也渐渐白了。他收留了几个像他一样失去手脚的孤儿,教他们辨认草药,也教他们“佛的手不在铜上,在心里”。
孩子们总爱缠着他讲那尊断掌佛的故事,他就一遍遍地说,说智藏师傅在雪夜里铸佛,说佛掌如何在火海里断裂,说完美的手势从来托不起真正的人间。
临终前,阿尘让孩子们把他葬在师傅旁边。
咽气前,他的手指指向石窟的方向,嘴角带着抹笑意,像看到了什么极温柔的景象——或许是智藏正牵着阿婉的手,或许是那尊断掌佛终于在时光里,长出了看不见的、却能托住整个世界的手掌。
而那尊被埋在石窟里的断掌佛,就在黑暗中静静躺着。
断口处的铜锈慢慢爬上鎏金,像给伤口敷上了层厚厚的药。
它听着风穿过石窟的呼啸,听着朝代更迭的战鼓,听着阿尘和孩子们的笑声,把智藏的慈悲、阿尘的坚守,都一点点吸进铜骨里,在千年的时光里,酿成了比鎏金更温润的包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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