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站在祖屋的檐下,指腹反复摩挲着手里的青瓦。
瓦面像块被岁月揉皱的布,坑洼处积着去年的雨水渍,边缘缺了个斜角,是去年吊车吊钢筋时撞的——当时他在电话里跟母亲发了好大脾气,说“这是祖宗留下的念想”,现在摸起来,那缺口倒像道温柔的疤。
院角的石榴树影斜斜地落在青砖地上,母亲正蹲在老榆木桌旁翻找刻刀。
木桌是父亲生前打的,桌腿还留着他初学木匠时歪歪扭扭的凿痕,抽屉拉开时“吱呀”响,像在说久远的话。“找着了。”
母亲举着把月牙形的刻刀站起来,蓝布围裙上沾着洗不净的草木灰,“你爹当年给村头祠堂刻匾额,就用这把刀开的头。”
陈曦接过刻刀,木柄被汗浸得发亮,攥在手里温温的。刀刃上有个小豁口,是父亲十年前修鸡笼时,不小心砍在铁钉上崩的。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蹲在父亲脚边看他刨木头,刨花卷着香樟木的气息落在地上,父亲会说:“木头有脾气,你顺着它的纹路走,它就给你好看的样子。”那时他不懂,只觉得父亲手掌的老茧比木头还硬。
“对着手机刻?”母亲端来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清水,“你爹刻东西前,总爱把刀在水里蘸蘸,说能让木头‘醒’过来。”
陈曦打开手机,屏幕里存着顾守拙老先生给的云纹拓片。秦代瓦当的四朵云纹在白光里舒展,最左边那朵的尾端有个几不可见的弧度,顾老先生用红笔圈着,旁边写着“阿福的麦穗”。
三个月前在咸阳博物馆,老先生把那枚传了三代的秦瓦当放在他掌心时,陶土的凉意正顺着指尖往心里钻。“你看这弧度,”老人枯瘦的手指点在云纹转折处,“秦人的刀硬,可这地方偏软了半分——是想家了。”
那天的阳光透过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在瓦当的云纹上流动,像渭河水漫过两千年前的夯土。
顾老先生说,他祖父顾千里当年在重庆防空洞里,就着油灯给这瓦当拓印,拓包敲在宣纸上的声音,和外面的轰炸声混在一起,倒像给云纹打了拍子。
“物件哪能没伤?”老人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比瓦当的纹路还深,“要紧的是伤里藏着的念想,没断。”
陈曦蹲在檐下的青石板上,把那片缺角的青瓦放平。瓦底还留着烧制时的指印,是哪个窑工的手捏出来的?
或许也像阿福那样,是个想家的少年?
他蘸了点清水,刻刀落在瓦面上,“沙沙”的轻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第一刀下去,他就知道偏了——秦瓦当的云纹该是刚硬的,他刻得却软,像被风吹塌的纸鸢。
“刻坏了?”母亲搬来个小马扎坐下,手里摘着豆角,豆荚裂开的脆响在院里荡开,“你爹年轻时给人打嫁妆,雕坏了三只木匣子,才摸着牡丹的性子。”
陈曦望着瓦上那道歪歪扭扭的弧线,忽然想起在设计公司的最后一夜。
凌晨三点,甲方的微信消息还在跳:“云纹再放大三倍!要让开车路过的人一眼看到!”他盯着屏幕里被拉长成怪物的云纹,cAd图纸上的线条像条勒紧的绳,勒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总监推门进来时,酒气混着咖啡味扑过来:“艺术不能当饭吃,甲方要的是流量。”
那天他把设计图存进硬盘,走出写字楼时,晨雾里飘着细雨,像在哭。
路过地铁口的报刊亭,老板正用透明胶带粘漏雨的顶棚,胶带把一张旧报纸粘成了半片,露出“秦咸阳宫遗址新出土云纹瓦当”的标题。
他鬼使神差地拐进拾遗斋,沈砚正在拓一方汉砖,墨烟漫开时,他忽然觉得那些冰冷的设计线条,早把云纹的“气”掐断了。
“阿曦,吃饭了。”母亲在堂屋喊,声音撞在斑驳的土墙上,弹回来温温的。
陈曦抬头,看见檐角新铺的青瓦在阳光下泛着淡青的光。去年村里要统一换钢筋水泥顶,他连夜开车回来,红着眼跟村干部吵:“这瓦守了百年的雨,换了就没根了!”
现在想想,那时争的哪是瓦,是心里的执念——总觉得“原原本本”才是好,却忘了祖屋的梁早被虫蛀了,父亲十年前就用新的杉木换过,只是在外层包了层旧木板,说“看着像老的,住着踏实”。
他刻了一半的云纹停在瓦当边缘,那道该急转的弧线被他刻得格外柔和,像顾老先生说的“麦穗的弧度”。
风从院外吹进来,掀动母亲晾在绳上的蓝印花布,布角扫过石榴树的叶子,簌簌响。檐角的风铃是父亲用铜片做的,形状像片瓦当,风吹过时,声音清得像冰,倒比他设计的任何背景音乐都动人。
“妈,不刻了。”陈曦把刻刀放进粗瓷碗里,清水荡起圈涟漪,“这瓦上的云,不一定要跟秦代的一样。”
母亲从屋里探出头,手里拿着个豁口的白瓷碗,里面盛着刚蒸好的玉米。“咋了?不是说要刻得‘正’?”
“正不一定是一个样。”陈曦把青瓦重新安回檐角,用黄泥抹住缝隙,“秦人的云纹守着他们的宫阙,咱的云纹守着咱家的屋檐,风不一样,雨不一样,样子自然该不一样。”
他忽然想起顾老先生说的,他父亲顾念之五十年代在窑厂烧瓦当,总在背面刻“守护”二字,有人说多余,顾念之却道:“瓦当记不住自己的故事,得有人替它写。”
母亲掰了半根玉米递过来,玉米粒上还沾着水汽。“你爹当年给西头李婶刻陪嫁的木箱,李婶要牡丹,你爹偏刻了串葡萄。”
她咬了口玉米,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他说李婶爱吃葡萄,刻牡丹好看,不如刻葡萄实在。”
陈曦咬着玉米,清甜的浆水在舌尖散开。阳光穿过檐角的瓦缝,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云纹的影子在跳。
他忽然明白,自己在设计图上较劲的“秦代气韵”,从来不是线条的复刻,而是那份“实在”——阿福刻麦穗是实在,赵平在火里抢瓦当是实在,周明远在残垣里拼碎片是实在,顾千里背着瓦当逃难也是实在。
这些事在凑在一起,才让云纹活了两千年。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咸阳博物馆的年轻馆员小林发来的视频。
镜头晃得厉害,能听见孩子们的笑闹声,小林的声音带着喘:“陈老师,您看!”画面里,顾守拙老先生正蹲在阿房宫遗址的夯土台上,手里举着块指甲盖大的陶片,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凑得极近,辫子上的红绸带扫过老先生的手背。
“这上面有云纹的角!”小姑娘的声音脆得像铃铛,“顾爷爷,是不是阿福刻的那一块?”
老先生的笑声混着风声传过来:“是,也不是——是阿福的云,在等你们给它添新故事呢。”
陈曦忽然想起自己留在“秦瓦当文化体验馆”的最后一个设计。不是高精度的3d模型,也不是复原的宫殿沙盘,而是一面三米长的“拼纹墙”。
墙上贴着无数打印的云纹残片,游客可以随便揭下来,在空白处拼出自己心里的云。他离开前那天,看到个穿校服的男孩,用残片拼出了朵歪歪扭扭的云,旁边写着“给我爷爷的”——男孩的爷爷是瓦匠,去年在修博物馆时摔断了腿。
“放下了?”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碗晾好的绿豆汤,碗边还留着他小时候磕的牙印。
陈曦接过碗,绿豆的清苦混着冰糖的甜在舌尖漫开。他望着檐角那片带着半朵云纹的青瓦,阳光穿过纹路的缝隙,在地上投下道弯弯的影子,像个浅浅的笑。
远处的夯土台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两千年前的云纹瓦当或许还埋在那里,而此刻,新的故事正在自家的屋檐下,轻轻开始。
“嗯。”他喝了口绿豆汤,望向天边的云。它们舒卷的样子,既不像秦瓦当上的规整,也不像他设计图里的刻意,只是自在地流着,倒比任何复刻的纹样都动人。“本来就没啥可执的。”
风又起了,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和远处祠堂的钟声混在一起。
陈曦把刻刀放进母亲递来的布包里,忽然想给顾老先生发条信息,告诉他祖屋的青瓦上,有了朵不那么像秦代云纹的云。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样子——不是复刻过去的纹路,是让过去的念想,在当下的日子里,长出新的弧度。
就像父亲说的,顺着它的脾气走,它自会给你好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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