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77年的荆州城，秋汛来得比往年都凶。
连绵的暴雨下了整整半月，江水漫过堤岸，淹没了城郊的农田，连城中最古老的章华寺也未能幸免。
大雄宝殿的东墙在夜雨里轰然坍塌时，圆觉法师正跪在佛前诵经，飞溅的泥块砸在供桌前的蒲团上，惊得烛火剧烈摇晃。
“师父！东墙塌了！”负责巡夜的小和尚明心抱着头冲进殿内，僧袍下摆还在滴着泥水，“藏经阁后面的护坡也冲垮了，再这么下，怕是连舍利塔都要保不住！”
圆觉法师掐灭手中的念珠，站起身时，袈裟的褶皱里落出几片墙灰。
他今年六十有三，在章华寺当了四十年主持，亲眼看着这座始建于晋代的古寺历经三次大修。
可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雨势，像是要把千年的香火都冲刷干净。
“先去抢救经书。”圆觉法师的声音平静得像深潭，“把《金刚经》和《法华经》的孤本先搬到西厢房，再拿铁钎加固舍利塔的基座。”
僧人们冒雨忙碌到天微亮，雨势才稍稍减弱。
明心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在东墙的废墟里清理砖块时，铁锹忽然碰到了个柔软的东西。
他扒开碎砖，发现是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长卷，油纸虽已浸透雨水，却依旧牢牢裹着里面的物件。
“师父！您快来看！”明心的声音带着哭腔，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惊的。
圆觉法师踩着泥泞走过去，接过那卷东西时，指尖触到油纸下温润的质地，心里忽然一动。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湿透的油纸，露出里面泛黄的绢本——幅长约三尺的古画正从中间慢慢展开，画中一个身着宽袍的男子站在水边，望着远处帆影绰绰的小船，衣袂被风掀起的弧度里，藏着说不出的怅惘。
“这是……”圆觉法师的手指在绢本上轻轻颤抖。
他年轻时曾在长安的兴善寺见过唐代画师临摹的顾恺之《列女仁智图》，对那种“春蚕吐丝”般的线条印象极深。
眼前这画的笔触虽已有些模糊，却带着同样的灵动，尤其是男子眼角那道若有若无的墨痕，像滴未落的泪。
他让明心取来干净的吸水纸，一点点吸干画稿上的水分。
在画的左下角，一枚极小的“恺”字朱文印在水渍里慢慢显形，旁边还粘着半张褪色的麻纸，上面用隶书题着一行字：“画中离别，亦是重逢。”
“是顾恺之的真迹……”圆觉法师对着画稿喃喃自语，眼眶忽然热了。
他读过《晋书·文苑传》，知道这位“才绝、画绝、痴绝”的晋代画师曾在荆州任职，也知道他那幅《洛神赋图》早已散佚。
没想到时隔五百年，竟以这样的方式重见天日。
接下来的三日，圆觉法师把自己关在禅房里修复画稿。
他用极细的桑皮纸修补绢本上的破洞，用温水化开的糯米浆一点点粘合撕裂的边缘。
夜里点灯细看时，发现画中男子腰间悬挂的螭龙玉佩，竟与寺内那尊唐代鎏金佛像手中的玉佩形制一模一样。
“难怪老方丈临终前总说，这佛像与寺中某件宝物有宿缘。”圆觉法师把佛像手中的玉佩取下，放在画稿旁。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玉佩的影子落在画中泛着涟漪的水面上，像道连接古今的桥。
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深秋的一个傍晚，探马来报：黄巢起义军已攻破江陵，正往荆州方向杀来。
城中百姓纷纷逃难，章华寺的僧人也大多收拾行囊准备南下，只有圆觉法师依旧每日擦拭那半卷《洛神赋图》。
“师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明心背着包袱跪在地上，“起义军见佛杀佛，见寺烧寺，我们守着这破画有什么用？”
圆觉法师将画稿重新裹进油布，塞进贴身的僧衣里：“这不是破画，是千年的念想。顾恺之当年藏它于此，便是盼它能熬过乱世。”
他摸了摸明心的头，“你带着师弟们去福建涌泉寺投奔慧能大师，就说我随后就到。”
明心知道师父的脾气，哭着磕了三个头，带着众人消失在暮色里。
圆觉法师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看着烛火在佛前摇曳，忽然想起年轻时听来的传说——顾恺之画人，数年不点睛，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此刻画中曹植的眼睛在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带着种看透世事的悲悯。
三更时分，起义军的喊杀声从城门口传来。
圆觉法师抱着画稿躲在佛像后面的暗格里，听着外面的兵刃相接声、佛像倒塌声、火光噼啪声，心脏像被攥在手里。
忽然，暗格的木板被人用刀劈开，一道寒光刺了进来。
“老和尚，藏什么好东西呢？”一个满脸横肉的士兵举着火把，照亮了圆觉法师苍白的脸。
圆觉法师将画稿紧紧抱在怀里：“只是些佛经……”
“我看是宝贝吧！”士兵伸手就抢，拉扯间，油布散开，半卷画稿掉落在地。火把的光落在绢本上，洛神的衣袂在火光中仿佛真的飘了起来。
士兵的刀劈空了，落在佛像的基座上，火星四溅，却离画稿只差寸许。
“邪门了！”士兵看着突然从地上卷起的画稿一角，像是被风吹着避开了刀刃，吓得后退了半步。
趁这功夫，圆觉法师抓起画稿，钻进暗格深处的另一个夹层。
这是章华寺的秘密，只有历代主持知道——夹层与地宫相连，能通向城外的芦苇荡。
他听着士兵在外面翻箱倒柜的声音渐渐远去，才敢大口喘气，胸口的画稿被冷汗浸得透湿。
天亮时，圆觉法师从地宫的另一端钻出来，发现章华寺已变成一片火海。
他望着浓烟滚滚的方向，对着画稿拜了三拜：“顾公放心，贫僧定护它周全。”
往南逃难的路上，圆觉法师扮成游方僧人，把画稿藏在竹杖的空心夹层里。
走到岳州地界时，在一片破庙里遇到个浑身是伤的年轻男子，正用炭笔在墙壁上画着什么。
“施主可需要帮忙？”圆觉法师递过随身携带的金疮药。
男子抬起头，露出张沾满血污却依旧俊朗的脸。
他的右手被箭射穿了，却还在用左手握着炭笔，墙壁上是幅未完成的《长江万里图》，笔触豪放，带着吴带当风的气势。“在下李昭道，”男子咳了两声，“敢问法师见过顾恺之的真迹吗？”
圆觉法师心里一动。李昭道的名字他听过，是画圣吴道子的弟子，以山水见长。“施主怎么知道？”
李昭道笑了，指了指墙壁上的江水：“我师父说，顾恺之的线条看着软，实则有骨，像初春的柳条，能扛住风雪。我这线条太硬，缺的就是那份韧劲。”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可惜……再也没机会学了。”
圆觉法师解开竹杖，取出那半卷《洛神赋图》。李昭道的眼睛瞬间亮了，挣扎着坐起来，用没受伤的左手轻轻抚过绢本：“是‘春蚕吐丝描’！你看这衣袂的转折，看似随意，实则每一笔都藏着力气……”他忽然叹了口气，“可惜只有半卷。”
“半卷也好。”圆觉法师接口道，“完整了，反而少了回味的余地。”
李昭道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牵动了伤口又疼得皱眉：“法师说得是！就像我师父画《八十七神仙卷》，故意少画了一位仙女，反而让人总想着她去了哪里。”
他从怀里掏出支狼毫笔，在圆觉法师的包袱皮上画了朵含苞的莲花，“法师，我快不行了。这画就托付给您，若有朝一日重见天日，告诉世人：画的魂不在完整，在能让人想起点什么。”
三天后，李昭道在破庙里去世了。圆觉法师把他葬在庙后的银杏树下，墓碑上没有名字，只刻了朵莲花。
继续南下时，他在路边捡到个蜷缩在草堆里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怀里抱着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猫，父母大概是死于战乱。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圆觉法师递过块干粮。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半晌才小声说：“阿莲。”
圆觉法师带着阿莲上路，白天化缘，夜里就找废弃的屋檐落脚。
阿莲很乖，从不哭闹，只是总爱盯着圆觉法师展开画稿的样子。有天夜里，她指着画中曹植的背影问：“爷爷，他在等谁呀？”
“等一个很美的姐姐。”圆觉法师给她讲曹植与洛神的故事，讲顾恺之的痴，讲李昭道的遗憾。
阿莲似懂非懂，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像我等爹爹娘亲一样吗？他们说去很远的地方了。”
圆觉法师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月光落在画稿的撕裂处，像道银色的伤口，却在阿莲纯净的眼眸里，映出了温柔的光。
公元880年春天，圆觉法师终于带着阿莲抵达福建涌泉寺。
慧能方丈看着他怀里的画稿和身边的小女孩，双手合十：“圆觉师兄，你护的不仅是画，是乱世里的一点念想。”
圆觉法师把画稿交给藏经阁的管事，特意嘱咐要放在最高的藏经柜里，旁边摆上李昭道画的那朵莲花包袱皮。
阿莲被寺里的比丘尼收养，法号“了尘”。
了尘长大后也成了比丘尼，每日的功课除了诵经，就是爬上高高的木梯，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半卷《洛神赋图》，用软布轻轻擦拭。
她的手指在绢本的撕裂处总是格外轻柔，仿佛怕碰疼了它。
有年中秋，了尘在月光下铺开画稿，忽然发现画中洛神的衣袂上，有个极小的墨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那是顾恺之当年不小心滴下的墨，此刻竟像颗会呼吸的星。
她想起圆觉法师圆寂前说的话：“物件有灵，是因为藏着人的心事。”
这半卷《洛神赋图》，就在涌泉寺的藏经阁里静静躺着，听着晨钟暮鼓，看着香火兴衰。
它的裂痕里，藏着圆觉法师的袈裟一角，李昭道的血痕，了尘的指尖温度，还有无数个像阿莲一样在乱世中寻找念想的人。
直到五百年后，一场更大的动荡席卷江南，它才再次被唤醒，带着这些沉淀了千年的温度，继续寻找下一个能读懂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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