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庆历八年的相州府,秋老虎正烈。旧货市场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蒸腾的热气里混着烂菜叶与旧木头的味道。
王二蹲在自己的摊子后,草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手里的蒲扇有气无力地扇着,驱赶着嗡嗡作响的苍蝇。
他的摊子实在寒碜,左边摆着几个缺口的粗瓷碗,釉色早就褪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中间是个断了弦的琵琶,琴身上的漆皮像干涸的河床般开裂;最右边用块破布盖着个瓦罐,罐口黑乎乎的,隐约能看见里面塞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王二哥,你这瓦罐里埋的是金子啊?捂得这么严实。”隔壁卖糖葫芦的老李用草杆剔着牙,竹靶子上的冰糖葫芦在阳光下闪着油光,“打开让弟兄们开开眼呗。”
王二嘿嘿笑了两声,露出被烟油熏黄的牙。他慢条斯理地解开破布,瓦罐里露出的东西让老李“哟”了一声——是半截鎏金铜佛,断了的右手腕处还沾着点潮湿的泥土,阳光照在鎏金层上,泛着陈旧却温润的光。
“昨儿个在响堂山石窟捡的,”王二用袖子擦了擦佛像的肩膀,“看这眉眼,看这衣纹,像是老物件。”
他掂了掂瓦罐,“就是可惜了,缺了只手,不然准能卖个好价钱。”
老李凑过来瞅了瞅,眉头皱成个疙瘩:“缺胳膊少腿的,看着就晦气。我看你还是扔了吧,别挡着生意。”
王二却把佛像又往怀里拢了拢,他打小在乡下长大,村里的破庙里供着尊泥塑菩萨,也是缺了只耳朵,可奶奶总说那是“菩萨听够了烦心事,故意闭上一只耳”。
眼前这尊断掌佛,眉眼弯弯的弧度,竟和记忆里奶奶去世前看他的眼神有几分像,透着股说不清的亲切。
日头偏西时,市场上的人渐渐多了。王二把佛像小心地放回瓦罐,重新盖好破布。
一个穿绸衫的公子哥停在摊前,踢了踢地上的破琵琶:“这玩意儿多少钱?”
“给五十文就行。”王二赶紧站起来。
公子哥扔下一串铜钱,让随从把琵琶扛走了。王二数着铜钱,心里盘算着给媳妇扯块花布,给刚出生的娃买两包细米。
收拾摊子时,他没把那瓦罐扔进杂物堆,反而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就当是捡了个念想。
回到城郊的茅草屋时,媳妇正抱着孩子在门口盼着。看见王二怀里的瓦罐,她愣了一下:“你捡这破烂回来干啥?家里都快堆不下了。”
“这里面有好东西。”王二把瓦罐放在桌上,揭开破布。昏黄的油灯下,佛像的鎏金层泛着柔和的光,断掌处的铜胎露出青黑色,像道沉默的疤。
“这是……佛像?”媳妇抱着孩子凑过来,眼里闪过一丝敬畏,“咋还缺了只手?”
“在石窟里埋久了,碰坏了吧。”王二用温水细细擦拭佛像,鎏金层上的泥垢慢慢褪去,露出底下精美的莲纹,“你看这手艺,准是前朝的宝贝。”
夜里,孩子突然发起高烧,哭声像小猫似的嘶哑。媳妇抱着孩子急得直掉泪,村里的郎中来看过,开了两包草药,可灌下去一点用都没有。
鸡叫头遍时,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弱,小脸烧得通红。
“要不……求求它?”媳妇指着桌上的断掌佛,声音带着哭腔。她平日里不信这些,可眼下实在没了办法。
王二犹豫了一下,点了三炷插在墙角的干艾草。烟雾缭绕中,媳妇抱着孩子对着佛像喃喃自语:“佛啊,要是能让娃好起来,我给您重塑金身,补个金手掌……”
天快亮时,孩子的哭声突然停了。王二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竟真的不烫了。
他惊喜地抬头,看见佛像的断口处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哭过的泪痕,在油灯下亮得像碎钻。
“显灵了!真显灵了!”媳妇抱着孩子直磕头。
第二天一早,王二揣着卖琵琶的铜钱,打算去城里的金铺买块碎金子——他想给佛像补个手掌,圆了媳妇的愿。
走到半路,看见官道旁躺着个老兵,右腿的伤口化脓发黑,苍蝇嗡嗡地围着转。老兵的右手袖子空荡荡的,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折断翅膀的鸟。
“小兄弟,给口水喝……”老兵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睛半睁半闭。
王二赶紧把水壶递过去,老兵用仅有的左手哆哆嗦嗦地捧着水壶,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打湿了胸前的补丁。
看着老兵艰难喝水的样子,王二忽然想起了家里的断掌佛——它也没有右手,却好像比谁都懂得人间的苦。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钱,又看了看老兵痛苦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转身时,他把老兵半扶半搀地弄到附近的郎中铺,掏出所有铜钱付了药钱。
“你这是……”郎中看着他空了的钱袋,有些惊讶。
“救人要紧。”王二挠了挠头,心里却松快了不少。他好像突然明白,给佛像补金手掌,不如给活生生的人一口水、一剂药来得实在。
回家的路上,王二心里七上八下,怕媳妇怪罪。可推开茅草屋的门,却看见媳妇正对着佛像笑,孩子在襁褓里睡得安稳。
“你看,佛没怪咱们。”媳妇指着佛像的断口处。
那里不知何时落了片金黄色的油菜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在阳光下亮得像金箔。
从那以后,王二成了相州府小有名气的“佛痴”。他没给佛像补手掌,却用装佛像的瓦罐装了米,送给村里的孤寡老人;冬天冷了,就把盖佛像的破布拆了,给冻僵的乞丐裹在身上。
有人笑他傻,捧着个缺手的破佛当宝贝,他总是嘿嘿一笑:“这佛断了手,才教会我啥叫舍得。”
元丰七年夏天,相州府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浑浊的黄水漫过堤岸,冲垮了成片的房屋,王二家的茅草屋也在劫难逃。
他背着年迈的母亲,媳妇抱着孩子,三人在齐腰深的洪水里挣扎。
“抓稳了!”王二嘶吼着,水浪一次次拍在他脸上,灌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脚下的泥土松动,全家快要被卷走时,他下意识地把怀里的瓦罐高高举过头顶——那里面,是他始终带在身边的断掌佛。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一块漂浮的门板顺着水流撞过来,不偏不倚地卡在他脚下。
王二死死抓住门板,母亲和媳妇也赶紧抓住边缘,一家人总算保住了性命。
洪水退去后,王二在淤泥里找回了那个瓦罐。佛像还在里面,只是断口处又多了道新的裂痕,像是被门板撞的,边缘却透着股倔强的韧劲。
“你看,它也在陪咱们熬呢。”王二用布擦拭着佛像,对着它轻声说。
他把佛像重新摆在临时搭起的草屋里,断口处的新裂痕在阳光下泛着光,像道勋章。
这尊断掌佛,就这样在王二家传了三代。王家的日子依旧清贫,却总能在灾年里平安度过。
每当遇到难处,王家后人就会摸着佛像的断口说说话,像是在跟一位老伙计倾诉。
王二的孙子王念祖是个读书人,他在自己的笔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世人求佛全手,以显圆满。然我家佛断掌百年,却护佑三代平安。方知佛之慈悲,不在全手,在护人心。”
笔记的最后,他画了幅小小的素描,正是那尊断掌佛的模样。
画中佛像的断口处,他特意添了朵小小的油菜花,金黄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曳,像在对每个看过画的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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