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三年的冬天,汴京的雪下得格外凶。鹅毛大雪连下了三日,把汝州官窑的窑场裹成一片白茫茫。
窑工陈三郎裹着件打了补丁的粗布棉袄,蹲在龙窑前已经整整四十天。炭火把他的脸颊烤得脱了层皮,露出底下泛红的新肉,可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比炭火更烈,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师父,喝口姜汤暖暖吧。”徒弟阿福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踩着没过膝盖的雪挪过来。碗里的姜汤已经温了,上面漂着几片姜皮,是伙房里剩下的边角料。阿福才十五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冻得鼻尖通红,说话时牙齿直打颤,“这窑都烧到第七天了,窑温计的指针早过了临界点,再烧下去,窑砖怕是要裂了。”
陈三郎没接碗,眼睛死死盯着窑口那片跳动的火光。火光映在他眼里,忽明忽暗,像在重演这三年来的每一个日夜。
三年前,他还是汝州民窑里一个烧粗瓷的匠人,靠着一手“窑变”的绝活小有名气。那年秋天,官窑管事带着一队禁军闯进窑场,指着他烧的一只青釉罐说:“这釉色有几分意思,跟我去汴京。”
他至今记得第一次进御窑厂的情景。
高大的龙窑依山而建,像条蛰伏的巨龙,窑工们穿着统一的灰布褂子,动作整齐得像军队。管事指着墙上一张黄绸裱的字,上面是徽宗御笔亲题的“雨过天青云破处”,笔锋飘逸,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太师蔡京站在字前,捻着胡须说:“官家要的不是瓷,是天地初开的那抹青。烧得出来,你们全家都能脱籍;烧不出来……”他没说下去,但腰间的佩刀在阳光下闪了闪,所有人都懂了。
这三年,他烧过七十二窑。春天时,他采来嵩山的嫩柳芽,捣碎了拌进釉料,烧出来的瓷是娇滴滴的柳芽青,管事看了只撇嘴:“太嫩,像没断奶的娃娃。”夏天他取洛河深处的淤泥,调出来的釉色是碧沉沉的湖水绿,送进宫里,回来时只剩一堆碎瓷片,传话说“匠气太重,无天地之灵”。
秋天他往釉里掺了红叶的汁水,烧出的瓷带着点紫调,像远山落日,结果被管事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官家要的是天青,不是晚霞!”
最让他心疼的是去年冬天那窑。
他把攒了半年的月钱全换了玛瑙,磨成细粉拌进釉料,守了整整十日,烧出的瓷片带着玉石般的光泽,青中泛着淡淡的乳白,像蒙着层薄雾。
他以为这次成了,捧着瓷片连夜进宫,却在宫门外等了三天三夜,最后等来个小太监,冷冰冰地说:“官家说,差口气。”
“差口气……”陈三郎喃喃自语,伸手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张皱巴巴的麻纸,上面是他凭着记忆画的雨后天晴图。
那是他年轻时在嵩山采药,遇见过一场暴雨,雨停时乌云裂开道缝,漏下的天光落在湿漉漉的青石上,那颜色说不清是蓝是绿,带着水汽的润,又带着山石的硬,像活的一样。他画了无数次,却总也画不出那份灵动。
“师父,要不……咱们算了吧?”阿福的声音带着哭腔,“管事今早来说,这窑再不成,就把咱们打发回汝州民窑,还说要给您安个‘欺君罔上’的罪名。”阿福的爹是官窑的老窑工,去年冬天为了赶工期,在窑顶扫雪时摔断了腿,至今还躺在家养伤,家里全靠阿福这点月钱吊着命。
陈三郎猛地站起身,膝盖因为蹲得太久,发出“咔”的一声脆响。他往窑里添了块松木,松木遇火“噼啪”炸开,火星子溅出来,落在雪地里瞬间融出个小黑点。“阿福,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句话不?”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股狠劲。
“记得。”阿福低下头,“烧瓷如做人,得有骨血,不能只有皮囊。”
“对喽。”陈三郎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硌得阿福一哆嗦,“这瓷要是没了那口气,就算釉色再像,也是个空壳子,跟庙里的泥菩萨似的,看着威风,其实不经碰。”他转身往原料房走,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去,把我床底下那个木匣子拿来。”
阿福愣了愣,赶紧跑向工棚。那木匣子他见过,师父总锁着,从不许人碰。他以为是什么宝贝,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小包玛瑙末,还有个布包,包着捧黄澄澄的土。“师父,这是……”
“嵩山的土。”陈三郎接过木匣,眼神柔和了些,“去年我回了趟老家,爬了趟嵩山,在当年见着那片天青的地方,挖了捧土。”他把玛瑙末和黄土倒进釉料缸,又舀了瓢山泉水,用竹棍慢慢搅动,“我琢磨着,官家要的天青,不是单一的色,是天地合在一块儿的气。玛瑙入釉能得玉润,嵩山土能得山骨,再加上这窑火的烈,或许……能成。”
他说话时,阿福忽然发现师父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兴奋,像个等着揭榜的书生。
陈三郎把调好的釉料小心翼翼地刷在素坯上,那素坯是他亲手拉的,胎骨薄得像纸,却透着股韧劲。“这只笔洗,我不画任何花纹。”他轻声说,“天青本身,就是最好的花纹。”
装窑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雪。
陈三郎亲自把那只笔洗放在窑的最上层,正对着窑口的火眼。“你得自己受受这火气,”他对着笔洗喃喃自语,“才能长出骨头来。”阿福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那只素坯不像瓷,像个正在孕育的生命。
接下来的七天,陈三郎几乎没合眼。
他守在窑前,每隔一个时辰就测一次温度,添一次柴。松柴烧完了,就烧硬木;硬木烧完了,他让人拆了工棚里的旧门板。夜里冷得厉害,他就裹着棉袄在窑边跺脚,实在撑不住了,就靠在窑壁上打个盹,梦里全是青乎乎的光。
第五天夜里,阿福被一阵咳嗽声惊醒。
他走出工棚,看见陈三郎正蹲在雪地里,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咳得直不起腰,嘴角竟沁出点血丝。“师父!”阿福惊叫着跑过去,想扶他起来。
“没事。”陈三郎摆了摆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老毛病了,烧窑的人,谁没点肺火。”他抬头看了看天,雪停了,乌云裂开道缝,露出几颗星星,“你看,天要晴了。”
第七天清晨,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落在窑场上。
陈三郎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开窑。”
窑工们围了过来,没人说话,只有风刮过雪地的“呜呜”声。砖窑的温度还很高,透着灼人的气浪。
陈三郎亲自上前,用撬棍慢慢撬开窑门。一股热浪涌出来,带着种从未有过的光泽,像有片云从窑里飘了出来。
最上层的那只笔洗,静静地躺在那里。
阿福第一个叫出声来。不是因为惊艳,是因为震撼。
那釉色青中带灰,灰中透蓝,像刚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又像深谷里的潭水,远看是一片朦胧的青,近看却能分出千万种层次。
最奇的是边缘,竟自然形成了细密的冰裂纹,像初春湖面刚裂开的薄冰,又像老人手背的青筋,沧桑里透着股温柔。
陈三郎伸出手,想碰又缩了回来,反复几次,才轻轻握住笔洗。釉面的温度还没散尽,带着点温热,不像其他瓷器那样冰硬。他忽然想起妻子临终前的话:“你烧的瓷,要像山里的泉水一样,得活着。”
“活了……它活了。”陈三郎蹲在地上,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伤心,是委屈,是欢喜,是这三年来所有的煎熬突然找到了出口。
他想起倒掉的那些废品,想起宫门外的冷板凳,想起妻子弥留时望着窗外的眼神,忽然明白,那“差的一口气”,从来不是技法,是烧瓷人心里的那片天地。你心里有山有水,烧出来的瓷才有山水气;你心里有天地,瓷里才能藏着天地。
管事闻讯赶来,接过笔洗,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叮”的一声,清越如磬,在雪地里传得很远。
他皱了半辈子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这釉色里有‘气’,”他看着陈三郎,语气里带着点佩服,“官家见了,定会说‘是这个意思’。”
那天下午,陈三郎找了把小刀,在笔洗底部的圈足里,刻了个“三郎”。刻得极浅,像怕惊扰了那抹天青。阿福问他:“师父,刻名字干啥?官家要是喜欢,这瓷就是宫里的了。”
陈三郎笑了,阳光落在他脸上,脱了皮的地方泛着红,却透着股精神气。“我给它留个念想。”
他望着远处的嵩山,雪后的山尖青得发亮,“它是活的,会记得窑火的温度,记得我这双手的纹路。说不定千百年后,它会遇到个懂它的人,那人摸着这名字,就知道它从哪儿来,带着谁的气。”
他说这话时,没人当真。
只有那只笔洗,静静地躺在绒布上,冰裂纹里仿佛真的藏着光,在等待着什么。
雪渐渐化了,露出黑褐色的土地,像极了它胎骨的颜色。春天快要来了,窑场里的柳条已经悄悄鼓出了芽,带着股不肯认输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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