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北平的秋来得早。九月初的风已经带了凉意，卷着胡同里的槐树叶，落在《晨报》编辑部的窗台上。沈书鸿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盯着楼下胡同口那棵老槐树——林曼卿每天放学，都会从树下走过，蓝布学生裙扫过落叶，像一阵轻得要化的风。
“沈编辑，发什么呆呢？稿费下来了！”会计老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手里扬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角被磨得发毛，却像块金砖似的，让沈书鸿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几乎是跑着冲过去，指尖碰到信封时，还带着点颤。这是他从燕京大学毕业后，在《晨报》做编辑的第一个月稿费，大洋十五块。不算多，却足够买三个月的口粮，或是给家里寄去贴补——母亲在南方乡下，总写信说“别亏着自己”，可他此刻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谢张叔！”沈书鸿把信封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泛了白。他揣着信封冲出编辑部，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秋风卷着他的长衫下摆，路过粮店时，掌柜的探出头喊“小沈，买米啊？新到的东北米！”他摆了摆手，脚步没停——粮可以晚买，这件事，他一刻也等不及了。
北平的琉璃厂街，历来是古董字画、文房四宝的聚集地。此时正是午后，街上人来人往，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糖葫芦——”，字画店的伙计站在门口招揽生意，空气中飘着墨香和点心铺的甜香。沈书鸿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窄巷，巷口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刻着三个遒劲的大字：老天利。
“老天利”是北平最有名的珐琅厂，光绪年间就开了张，专做铜胎画珐琅，小到烟盒、鼻烟壶，大到屏风、摆件，每一件都是精工细作。沈书鸿站在店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走进去。
店里很静，只有伙计用软布擦拭珐琅器的轻响。柜台后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戴着老花镜，正低头给一只珐琅鼻烟壶描金。听到动静，老师傅抬起头，看见沈书鸿，笑着放下笔：“是小沈啊，又来给同学挑东西？”
沈书鸿以前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常来这里给同学买小礼物，一来二去，就和老师傅熟了。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李师傅，这次不是给同学买，是想订做一件东西。”
“哦？订做什么？”李师傅放下手里的鼻烟壶，示意他过来。沈书鸿走到柜台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纸上画着一朵曼陀罗花，花瓣的弧度、花蕊的细节，都用铅笔细细描了出来，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铜胎画珐琅烟盒，径长三寸，厚一寸，盖面绘浅紫曼陀罗，瓣沿描金。
李师傅拿起纸，凑到灯下仔细看了看，眉头微微皱起：“曼陀罗花？这花不好画啊。你看这花瓣，边缘要泛着淡紫，中间得透点白，还得描金，颜色稍差一点就失了韵味。而且铜胎要薄，才能显得精致，烧制时火候也得拿捏准，不然容易崩釉。”
沈书鸿的心沉了沉，他只知道林曼卿最爱的是曼陀罗花，却没想到画起来这么难。他攥了攥手里的稿费信封，声音有些急切：“李师傅，我知道难，可您一定能做好的。多少钱我都愿意出，就是……就是能不能快一点？我想赶在她生日前送给她。”
林曼卿的生日在十月初，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李师傅看了他一眼，见他眼里满是期待，叹了口气：“罢了，看你这急模样，准是送给心上人吧？这活我接了，不过最少得半个月，你得天天来盯着，我怕徒弟们手生，画错了花瓣的弧度。”
“谢谢李师傅！太谢谢您了！”沈书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连忙从信封里数出十块大洋放在柜台上，“这是定金，剩下的等做好了我再给您。”
李师傅收起大洋，把那张画着曼陀罗的纸叠好递给她：“你这纸我留着当样子，明天你过来，我先给你选铜胎。记住，每天都得来，这活离不得人。”
从“老天利”出来，沈书鸿揣着剩下的五块大洋，脚步比来时更轻快了。他走到胡同口的糕点铺，买了两块林曼卿爱吃的绿豆糕，又去文具店挑了一支雕花钢笔——上次他看见林曼卿的钢笔杆裂了，一直想给她换一支。
回到租住的小院时，天已经擦黑了。小院不大，只有两间正房，院里种着一棵石榴树，此时枝头还挂着几个红通通的石榴。沈书鸿推开自己那间小屋的门，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书桌上堆着厚厚的稿件和书籍，角落里放着一个煤炉，炉上的水壶正冒着热气。
他把绿豆糕和钢笔放在书桌上，又从怀里掏出那张画着曼陀罗的纸，小心翼翼地压在玻璃板下。灯光落在纸上，浅紫的曼陀罗花仿佛活了过来，他想起第一次见林曼卿的场景——去年秋天，在燕京大学的银杏树下，她穿着蓝布学生裙，手里捧着一本《漱玉词》，风吹起她的头发，落在脸颊上，她抬手拂开时，眼睛弯得像月牙。
“曼卿，等我把烟盒做好，就告诉你，我喜欢你。”沈书鸿对着纸上的曼陀罗花，小声地说。他拿起桌上的稿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烟盒做好的样子——浅紫的曼陀罗花在铜胎上绽放，瓣沿的金粉在阳光下闪着光，林曼卿接过烟盒时，一定会笑得很好看。
从第二天起，沈书鸿每天下班后，都第一时间往“老天利”跑。李师傅已经选好了铜胎，薄如蝉翼的铜片被敲打成烟盒的形状，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沈书鸿站在旁边，看着李师傅的徒弟们用细如发丝的铜丝，沿着曼陀罗花的轮廓掐丝，每一根铜丝的弧度，他都要仔细看半天，生怕有一点偏差。
“你这小子，比我这老头子还较真。”李师傅一边给烟盒上色，一边调侃他，“不就是一个烟盒吗？至于天天来守着？”
沈书鸿挠了挠头，笑着说：“李师傅，这不是普通的烟盒，是我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我想让它最好看。”他想起林曼卿上次说，她父亲以前也有一个珐琅烟盒，是她母亲送的，后来弄丢了，她一直很想念。所以他才想做一个烟盒送给她，既是定情物，也能替她圆了念想。
上色的时候，沈书鸿更是寸步不离。李师傅用细毛笔蘸着调好的浅紫釉料，一点点往铜丝勾勒的花瓣里填色，花瓣边缘要调得浅一些，中间深一些，这样才能显得有层次感。沈书鸿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呼吸重了，吹歪了笔尖。
“你看，这颜色得均匀，不能有气泡，不然烧制的时候会崩裂。”李师傅一边画，一边给她讲解，“珐琅这东西，讲究的就是‘慢’，慢工出细活。急不得，也躁不得。”
沈书鸿点点头，他想起自己写文章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字一个词都要反复琢磨，直到满意为止。他想，对人对事，大概都是这样，只有用心，才能做好。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十月初一那天，沈书鸿一早就来到“老天利”，李师傅正拿着软布擦拭刚烧好的烟盒。烟盒放在墨绿色的绒布上，铜胎泛着温润的光，盖面上的浅紫曼陀罗花栩栩如生，花瓣边缘的金粉闪着淡淡的光，像清晨的露珠落在花瓣上，精致得让人移不开眼。
“成了，你看看满意不？”李师傅把烟盒递给沈书鸿。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指尖触碰到底部的铜胎，还带着点余温。他翻开烟盒的盖子，内侧是光滑的白釉，李师傅说：“这里可以刻字，你想刻什么？”
沈书鸿的心猛地一跳，他早就想好了要刻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在纸上写下：书鸿赠曼卿，民国廿年秋。
李师傅接过纸，拿起刻刀，小心翼翼地在烟盒内侧的白釉上刻字。沈书鸿站在旁边，看着刻刀在白釉上划过，每一个笔画都刻得工工整整，他的手忍不住抖了起来——他怕刻得不好看，怕林曼卿觉得小气，更怕她不喜欢这份礼物。
“好了，你看看。”李师傅把刻好字的烟盒递给她。沈书鸿接过烟盒，翻开盖子，“书鸿赠曼卿，民国廿年秋”十个字清晰地刻在白釉上，笔画流畅，字体隽秀。他忍不住笑了，眼睛里满是欢喜，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五块大洋递给李师傅，又额外多拿了两块：“李师傅，谢谢您，这两块您拿着买包烟抽。”
李师傅推辞着不肯要：“不用不用，说好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你这孩子，心意我领了，钱你拿回去。”
沈书鸿把钱塞到李师傅手里，拿起烟盒，揣在怀里，像揣着一件稀世珍宝。他走出“老天利”，阳光正好，洒在胡同里的槐树叶上，泛着金光。他摸了摸怀里的烟盒，想着林曼卿收到礼物时的样子，脚步轻快地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的是，命运的齿轮，从这一刻起，已经开始悄然转动。这份他用心准备的定情物，终将在岁月的洪流中，经历一场漫长的等待，见证一段跨越半个世纪的遗憾与牵挂。而此刻的沈书鸿，只满心欢喜地想着，要把最好的自己，和最好的礼物，都送给那个穿着蓝布学生裙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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