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河梁遗址的风总带着土腥味,傍晚时分刮得更烈,帆布临时帐篷被吹得哗哗响,像谁在耳边轻轻翻书。赵野抱着那尊暂存于拾遗斋的玉猪龙,脚步比去时沉了些——青玉的凉意透过棉布手套渗到手心,却没像之前那样让他心慌,反倒有种“终于要见故人”的踏实。
帐篷里的灯是充电式的,暖黄色光圈拢着一张折叠桌,桌上还摊着他上周刮花的玉猪龙碎片:猪首部位的网格纹缺了一角,刮花的痕迹像道浅白色的疤,被他用软纸小心垫着。队友小林端着碗热汤进来,看到他怀里的完整玉猪龙,眼睛亮了亮:“野哥,这就是你说的‘一模一样’的那尊?”
赵野嗯了一声,把玉猪龙放在桌上铺好的绒布上。两尊玉猪龙并排躺着,一尊完整,首尾相连的弧度像初生的月牙,猪首网格纹细密规整;另一尊碎成三块,刮花的痕迹在灯光下格外显眼。他指尖拂过完整玉猪龙的猪首,突然想起沈砚在拾遗斋说的话:“裂痕不是要补的,是要懂的——就像人身上的疤,藏着没说的故事。”
“还在想网格纹的事啊?”小林把热汤递给他,“导师今天还问呢,说要是实在没法补,先做个扫描存档也行。”
赵野接过汤,没喝,目光落在帐篷角落的铁皮箱上。那是父亲留下的东西,三年前父亲在遗址突发心梗,箱子就一直放在这里,他没敢打开——里面装着父亲的考古笔记、手绘的遗址分布图,还有半块没清理完的红山文化陶片。以前他总怕打开箱子,一看到父亲的字迹,就会想起导师那句“你要是有你爸一半细心就好了”,可现在,他突然想看看。
铁皮箱上落了层薄土,赵野用袖口擦了擦,搭扣拉开时发出“咔嗒”一声,像打开了一扇尘封的门。里面的东西码得整齐:最上面是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边角磨得发毛,封面上用钢笔写着“红山遗址·玉猪龙相关”,字迹遒劲,是父亲的笔体。他指尖捏着笔记本边缘,指腹蹭到封面的茶渍——父亲生前总爱边喝茶边记笔记,说是“茶气能让思路活起来”。
翻开第一页,是父亲手绘的玉猪龙草图,猪首、龙身、尾端的纹路都标得详细,旁边用红笔写着:“1983年牛河梁遗址m4出土,青玉,首尾相连,猪首网格纹疑似祭祀时的‘星辰符号’,待考证。”再往后翻,是父亲对网格纹的研究:“网格纹密度每厘米3-4道,刻痕深浅不一,推测当时用石刀手工雕琢,工匠可能有手抖的情况——非失误,是人力的温度。”
赵野的心跳慢了半拍,手指停在“非失误,是人力的温度”这行字上。他一直以为,考古就是要追求“完美还原”,刮花网格纹是对历史的不尊重,可父亲却把工匠的“手抖”当成“温度”。他继续往后翻,翻到第37页时,突然停住了——那一页贴着张照片,照片里是块碎成两半的红山玉璧,玉璧边缘有明显的刮痕,旁边的笔记写着:“1995年清理时不慎刮花玉璧边缘,最初想修复,后发现刮痕处残留有土壤成分,可推断玉璧埋藏时的环境。结论:失误不是终点,是新研究的起点。”
原来父亲也弄坏过文物。
赵野的眼眶突然发热,手指抚过照片里的玉璧,仿佛能摸到父亲当年的慌张。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来遗址,蹲在探方边教他认陶片,说:“野野,你看这陶片上的裂纹,不是坏了,是它在告诉我们,几千年前它经历过什么——可能是地震,可能是洪水,我们要做的,是听它说话,不是让它‘闭嘴’。”那时候他听不懂,只觉得父亲在说“废话”,现在才明白,父亲说的“听它说话”,就是尊重每一道裂痕、每一次失误。
笔记本再往后,是父亲写的论文提纲,标题是《红山文化文物裂痕与部落迁徙的关联性研究》,里面提到了玉猪龙的裂痕:“m4出土玉猪龙猪首处有一道纵向裂痕,裂痕处有打磨痕迹,推测是当时工匠故意保留,可能与部落祭祀时的‘神灵指引’有关——裂痕像银河,符合红山文化‘观星迁徙’的习俗。”
赵野猛地抬头,看向桌上的完整玉猪龙——那尊玉猪龙的猪首处,确实有一道极浅的纵向裂痕,之前他只当是天然玉纹,现在才懂,那是工匠特意留下的“故事”。他再看自己刮花的那几块碎片,突然不慌了:刮花的痕迹不是“破坏”,是这尊玉猪龙在当代的“新故事”——它记录了他的失误,也记录了他对“考古”的重新理解。
“野哥,你咋哭了?”小林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赵野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流泪了。他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放大镜和笔记本,走到碎玉片前,开始记录:“2023年10月,清理玉猪龙碎片时,因工具控制不当,刮花猪首网格纹,刮痕长约1.2厘米,宽0.3厘米,刮痕处残留有现代工具的金属粉末,可作为‘文物与现代接触’的研究样本……”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帐篷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灯光落在玉片上,青玉的光泽柔和了许多。他想起沈砚说的“懂它的裂痕”,现在他懂了——考古不是追求“完美无缺”,是尊重每一段历史,包括当代人留下的痕迹;传承也不是复制“没有失误的过去”,是带着敬畏心,把每一次失误都变成“有价值的故事”。
记录到一半时,他突然想起父亲的老花镜,在铁皮箱的最底层,用眼镜布包着。他翻出来,戴上试试,镜片有些模糊,却仿佛能透过镜片看到父亲当年的样子:蹲在探方边,戴着这副眼镜,拿着放大镜看玉片,嘴角带着笑,说“野野,你看,它又说话了”。
“爸,”赵野对着空气轻声说,“我以前总怕不如你,怕做不好你想做的事。现在我懂了,你不是要我‘不犯错’,是要我‘敢面对错’。”
他摘下眼镜,放回眼镜布包好,继续记录。窗外的天渐渐黑了,遗址上的探照灯亮了起来,灯光透过帐篷缝隙照进来,在笔记本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像玉猪龙身上的星辰纹。小林已经走了,帐篷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和玉猪龙轻轻的“呼吸”——那是青玉在温度变化下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前他没注意过,现在却觉得,那是玉猪龙在回应他。
记录完最后一个字,赵野合上笔记本,把它放回铁皮箱,再把碎玉片小心收好。他走到桌前,看着两尊玉猪龙,完整的那尊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破碎的那尊也自有其力量。他想起沈砚说,这尊完整的玉猪龙是“等一个懂它裂痕的人”,现在他知道,那个“懂的人”,不只是懂古代的裂痕,更是懂当代的失误。
他拿起手机,给导师发了条消息:“老师,我想以‘玉猪龙的二次损伤’为主题写篇论文,不是弥补失误,是研究失误背后的价值。”
没过多久,导师回复了:“好,我等你的初稿——你爸要是知道,肯定高兴。”
赵野看着消息,笑了。他再看向桌上的玉猪龙,突然觉得,父亲没走,他的“敬畏心”,就藏在这笔记本里,藏在这玉猪龙的裂痕里,也藏在他现在的每一次记录里。
帐篷外的风还在吹,却不再让人觉得冷了。赵野收拾好东西,准备明天开始整理论文资料,他知道,这篇论文可能不会像父亲的那样有名,但它是他真正“懂”考古后的第一篇作品,是他对父亲、对玉猪龙,也是对自己的交代。
他最后看了眼铁皮箱,心里默默说:“爸,我会把你的故事,和玉猪龙的故事,一起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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