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展的展厅里飘着淡淡的陶土香气,混着展厅空调的微凉风,落在人鼻尖上时,竟有种穿越时空的恍惚。周棠站在“周记三彩坊”的展台前,指尖轻轻摩挲着展台边缘的木纹,目光落在正中央那匹“唐韵荧光三彩马”上,手心微微发潮。
马身依旧是盛唐经典的站姿:前蹄微抬,鬃毛飞扬,黄釉如夕阳熔金般覆在马身上,釉色流淌间带着自然的窑变纹理,像极了卢承业当年那匹“有呼吸感”的三彩马;白釉马鞍泛着凝脂般的柔光,边缘刻意留了些许“飞釉”的痕迹,那是周棠模仿唐代窑工“不刻意修边”的手艺,藏着老匠人的随性;绿釉马镫上点缀着细碎的钴料斑点,在白日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只有凑近了,才能看清那是按太爷爷配方调制的传统青釉色——而这一切的巧思,都在等待夜里的“绽放”。
“周师傅,这马的釉色看着眼熟,又有点不一样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周棠回头,见是市非遗协会的老会长张老爷子,手里拄着拐杖,正眯着眼打量三彩马。张老爷子玩了一辈子唐三彩,当年周棠爷爷周老栓能评上非遗传承人,还是他做的推荐人。
“张爷爷,我在传统黄、白、绿三色釉里加了点东西。”周棠笑着侧身,让他看得更清楚,“您看这马镫上的斑点,是用太爷爷传下来的钴料调的,夜里会发光,发的是唐代青釉的那种冷光。”
张老爷子闻言,凑得更近了,手指虚虚地悬在马镫上方,不敢真碰——老辈人对古物和用心做的新物件,都带着三分敬畏。“加了荧光?没丢三彩的魂吧?”他语气里带着试探,当年周老栓找他抱怨孙女“瞎折腾”,他还劝过“年轻人想创新是好事,别拦着”,可心里也着实捏着把汗。
周棠没直接回答,只是从包里掏出手机,调暗了展台上方的小射灯。光线一暗,那匹三彩马瞬间变了模样:马镫上的钴料斑点透出淡淡的青绿色荧光,顺着绿釉的纹路缓缓流淌,像给马镫缠上了一圈月光;荧光映在黄釉马身上,竟让那“夕阳熔金”的色泽多了层朦胧的暖意,仿佛这匹马正站在盛唐的月光下,随时要抬蹄奔跑。
“哎哟——”张老爷子低呼一声,拐杖在地上轻轻顿了两下,“活了!这马活了!”他转头看向周棠,眼里满是惊叹,“你这不是瞎折腾,是把老祖宗的东西摸透了!这荧光没抢了三彩的风头,反倒衬得那黄釉更暖、白釉更润,有盛唐的精气神!”
周围的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渐渐围了过来。有年轻人举着手机拍照,闪光灯一亮,荧光与灯光交织,三彩马的釉色愈发灵动;有做古董生意的老板凑过来问“能不能定制一批小尺寸的,放店里当摆件”;还有几个穿校服的学生,拉着周棠问“姐姐,这马是怎么烧出来的?我们也想学做三彩”。
周棠一一应着,语速不快,却句句都透着笃定。讲起调试釉料时的失败——前七次烧出来的荧光要么太刺眼,要么混在传统釉色里发灰,她就抱着卢承业那匹三彩马的照片(沈砚特意拍给她的),在工坊里守了三个通宵,一遍遍调整钴料和荧光剂的比例,直到第八次,窑门打开时,那抹青绿色荧光从黄釉间透出来,像极了卢承业笔记里写的“雨过天青云破处”——她忽然就懂了,创新不是硬加新东西,是让新东西顺着老手艺的纹路长出来。
“棠丫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带着点沙哑,却比往日洪亮了不少。
周棠回头,看见爷爷周老栓拄着拐杖,在学徒小孟的搀扶下,正挤过人群朝她走来。爷爷穿了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平日里总皱着的眉头,此刻竟舒展开了,眼里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爷爷,您怎么来了?不是说不爱来这种热闹地方吗?”周棠赶紧迎过去,想扶他的胳膊。
周老栓摆摆手,径直走到展台前,盯着那匹荧光三彩马看了半天。他的手指有些发颤,先是轻轻碰了碰马身的黄釉,又摸了摸马鞍的白釉,最后停在马镫的荧光处——光线亮起来时,他能看清釉料里细碎的钴料颗粒,那是他年轻时跟着父亲学配釉时,最熟悉的质感。
“这钴料,是你太爷爷藏在樟木箱最底下的那罐吧?”周老栓的声音有点哽咽。
周棠点点头:“您上次给我的配方上写着‘钴料点睛,需取古法,忌浮艳’,我就找出来用了。”
周老栓没说话,只是反复摩挲着马镫,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周棠,眼眶有点红:“以前总骂你瞎折腾,是怕你忘了,咱周记三彩坊的根,是‘形神兼备’这四个字。现在看来,你没忘——这马有魂,和卢承业那匹一样,敢跑,敢不一样。”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这爷孙俩。张老爷子笑着拍了拍周老栓的肩膀:“老周,你孙女比你当年有出息,把三彩做活了!”
周老栓咧开嘴笑了,露出豁了一颗牙的牙床——那是他年轻时烧窑,被窑门夹的,疼了半个月,却硬是没叫一声苦。“是我老糊涂了,”他转头对着围观的人说,“咱老祖宗的手艺,不是摆着看的,是要让人记住的。棠丫头这孩子,记住了。”
正说着,几个年轻人挤到展台前,其中一个留着短发的姑娘,周棠认得,是半年前从工坊走的小苏,当初她走时,还劝周棠“别守着老手艺了,赚不到钱”。
“周姐,”小苏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看你发的朋友圈,知道你今天参展,就带着几个朋友过来了。这荧光三彩马太绝了,我们想回来跟着你学,把这‘会发光的三彩’做下去,行不行?”
她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也跟着点头,眼里满是期待:“周姐,我们查了资料,知道唐三彩当年就是因为敢创新,才成了盛唐的标志。我们也想做能代表现在的三彩!”
周棠看着他们,心里一暖。半年前工坊冷清,学徒走得只剩小孟一个,她夜里总对着空荡荡的窑房发呆,怕爷爷一辈子的心血,在她手里断了。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面孔,看着爷爷眼里的认可,看着那匹在灯光下仿佛要奔跑起来的三彩马,她忽然明白,传统不是枷锁,是底气——只要守住这股“敢不一样”的底气,老手艺就永远不会过时。
展会散场时,天已经黑了。周棠让小孟和几个回来的学徒先把展品运回工坊,自己则陪着爷爷,慢慢走在路灯下。晚风一吹,带着街边槐树的清香,爷爷的脚步比来时更稳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是他年轻时学的河南梆子,唱的是“洛阳窑火照天烧,三彩马踏长安道”。
“爷爷,明天我带你去拾遗斋,看看卢承业那匹三彩马。”周棠说。
周老栓点点头:“该去看看,谢谢沈老板帮咱守住了老物件的魂。”
路过拾遗斋那条巷口时,周棠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巷口的红灯笼还亮着,暖黄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青石板路上。沈砚正站在店门口,手里拿着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一枚寿山石印章——印章顶部刻着一朵破荷,边缘不整齐,却透着股倔强的风骨。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沈砚抬起头,朝她笑了笑,手里的印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周棠也朝他笑了笑,牵着爷爷的手,慢慢走过巷口。
她知道,卢承业的三彩马,在拾遗斋待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懂它的人;而周记三彩坊的三彩马,才刚刚开始奔跑——带着盛唐的窑火,带着老祖宗的规矩,也带着年轻人的敢闯,跑向更远的地方。
晚风里,仿佛传来马蹄声,轻脆,坚定,像跨越了千年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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