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军胳膊上的伤疤已经变成一条暗红色的肉棱，除了阴雨天有些发痒，已无大碍。
五月一号，他起了个大早。
巡逻队的营房在农场最西边，紧挨着武器库，是独立的院子，门口有哨兵站岗。
周建军报上名字和来意，哨兵打了个电话，很快，一个精瘦的汉子走了出来。
他四十岁上下，脸上布满风霜刻出的褶子，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鹰。
“你就是周建军？”
“是。”
“我叫金德乐。”
男人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像刀子，要把他从里到外刮一遍。
“于场长跟我打过招呼了。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
金德乐的声音沙哑，但很有力。
“巡逻队不是给你镀金的地方，你那个‘先进青年’的牌子，在这里不好使。”
“在这里，每天都要进山，随时可能碰到野兽，也可能碰到比野兽更危险的东西。”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
“丢了个人，你也听说了吧？就死在山里，尸首都找不到。”
“我明白。”周建军迎着他的目光。
金德乐没再说什么。
“赵宇！”他冲院子里喊了一声。
一个身材匀称的年轻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走路的姿势很挺，带着一股军人的利落。
“队长。”
“这是新来的周建军，打熊的那个英雄。”金德乐的语气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你带他熟悉一下规矩。”
赵宇的目光落在周建军身上，带着明显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跟我来。”
他扔下两个字，转身就走。
周建军跟在他身后，进了武器库。
一排排枪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保养得油光发亮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还有几支冲锋枪和手枪。
一股浓烈的枪油味混着冰冷的钢铁气息扑面而来。
周建军的呼吸，瞬间就急促了。
他的手有些发痒，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
赵宇从枪架上取下一支半自动步枪，“哐当”一声扔到周建军怀里。
“拿稳了！”
枪身入手冰凉，沉甸甸的，压得他手臂微微一沉。
“摸过枪吗？”赵宇斜靠在枪架上，抱着胳膊问。
“没有。”
周建军的手指抚过冰冷的枪身，感受着上面每一个零件的轮廓。
赵宇嘴角撇了一下，那神情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靠着蛮力打死一头熊的英雄，连枪都没摸过，有意思。”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周建军听清。
周建军没理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枪。
“看好了，我只教一遍。”
赵宇拿过枪，动作快得像幻影。
拉开枪栓，检查弹膛，装上弹夹，打开保险。
“这是拉机柄，这是保险，这是准星，这是表尺……”
他的讲解又快又急，似乎根本不指望周建军能记住。
周建军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刻在脑子里。
“行了，今天不练射击，浪费子弹。”
赵宇把空枪扔回给他。
“你自己在这熟悉，一个小时后，去训练场找我。”
说完，他转身就走，似乎多待一秒都嫌烦。
周建军一个人留在武器库里。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拉栓，瞄准，关闭保险。
动作从生涩到流畅，最后变成一种肌肉记忆。
这冰冷的铁家伙，能杀人，也能救命。
一个小时后，周建军来到训练场。
赵宇已经等在那里了。
“枪不是万能的。”赵宇活动着手腕，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
“有时候，你得靠这个。”他亮了亮拳头。
“来，让我看看，打熊的英雄，有几分成色。”
话音未落，他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一记直拳直奔周建军面门。
周建军下意识侧身躲闪，拳风擦着他的耳朵扫过。
还没等他站稳，赵宇的腿已经到了，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
周建军闷哼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就这？”
赵宇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建军撑着地，慢慢爬起来，擦掉嘴角的泥土。
他一句话没说，重新摆开架势。
“还行，有点骨气。”
赵宇再次攻了上来，这次的攻势更快，更猛。
拳，肘，膝，腿。
周建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一次又一次地被击倒。
但他每一次，都一声不吭地爬起来。
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也唤醒了他身体深处那些早已生疏的格斗本能。
他开始能跟上赵宇的节奏，开始能格挡，甚至能做出一些笨拙的反击。
“砰！”
他又一次被扫倒在地。
就在赵宇以为他起不来的时候，周建军猛地一个翻滚，抱住了他的脚踝，用力一拧。
赵宇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退了两步才站稳。
他低头看着周建军，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惊讶。
“行了，吃饭去。”
赵宇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不再像来时那么倨傲。
食堂里，周建军端着饭盒，狼吞虎咽。
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到处都疼，但饭量却出奇的好。
高成端着饭盒凑了过来，脸上全是羡慕。
“建军哥，你真进巡逻队了？太厉害了！”
他压低声音，好奇地问。
“不过哥，我还是想不通，你为啥不去上大学啊？那可是工农兵大学！”
周建军嘴里塞满了饭，含糊不清地回答。
“不喜欢念书，脑子笨。”
他咽下嘴里的饭菜。
“在巡逻队能学真本事，比念书强。”
旁边几桌的知青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纷纷投来目光。
“傻子吧？大学都不上？”
“真是个棒槌，为了摸几下破枪，把一步登天的机会都扔了。”
“嘘，小声点，他傻是他的事，咱们少个竞争对手，该偷着乐才对。”
那些议论声虽然压得低，但周建军还是听见了几句。
他不在乎。
夏虫不可语冰。
农场种完了地，又开始忙着把去年冬天在山上伐倒的柈子往山下运，同时还要开垦新的荒地。
山上的采伐队，也终于回来了。
“建军！”
一声熟悉的吼声从人群里传来。
周建军回头，看见王铁牛拨开人群，像头蛮牛一样冲了过来。
他比冬天黑了，也瘦了，但精神头十足。
他上来就想给周建-军一个熊抱，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小子，好了！全好了！”
王铁牛咧着嘴笑，上下打量着他，眼圈有点红。
“好着呢。”周建军也笑了，捶了他胸口一拳。
“你这家伙，看着跟从煤窑里爬出来的一样。”
“别提了！山里那日子不是人过的！”
王铁牛大声抱怨着，脸上却全是回家的喜悦。
周建军的目光越过他，在回归的人群里扫视。
他看到了谭玉。
她和几个女卫生员站在一起，周围的人都灰头土脸，唯独她，皮肤依旧白皙，穿着洗得干净的蓝色工作服，在一群人里扎眼得很。
王铁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污和老茧的手。
周建军收回目光。
“叹什么气？”
王铁牛挠了挠后脑勺，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建军，你看俺现在这样，又黑又瘦。”
他声音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沮丧。
“在人家那么俊的女同志面前，俺是一点优势都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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