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提起茶壶，将那已冷的残茶缓缓注入杯中，水声淅沥，在寂静的茶馆里格外清晰。他凝视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在看一场命运的浮沉。
“上回说到，那林慕贤胆大包天，夜背判官，竟真个换得一颗‘玲珑心’，从此文思泉涌，高中秀才。然，福兮祸之所伏，这强求来的机巧，又岂是白白予他的？”他抬起眼，昏黄的灯光在他眸中跳动，映出一丝深意。
“今夜，咱们便瞧瞧，这‘玲珑心’带来的，究竟是锦绣前程，还是……穿肠毒药。”
自那夜陆判显形，留下一句莫测高深的话语后，林慕贤心中虽存了一丝疑虑，但很快便被“玲珑心”带来的畅快所淹没。
往日那些如同天书般的经史子集，如今在他眼中，字字珠玑，脉络清晰。他不再需要悬梁刺股般地苦读，只需浏览一遍，便能领会精髓，甚至能举一反三，提出独到见解。下笔为文，更是文采斐然，议论精辟，连昔日轻视他的张秀才等人，也不得不刮目相看，言语间多了几分敬畏与讨好。
次年秋闱，林慕贤携这“玲珑心”之利，一路势如破竹，竟高中举人！名次虽非解元，却也位列前茅，足以光耀门楣。
捷报传来，沂水县震动。昔日那个屡试不第的“蠢材”，竟一跃成了举人老爷！林家门前，顿时车马络绎，贺客盈门。原先那些背后讥讽他的乡邻，如今见面无不躬身行礼，口称“林老爷”。就连县太爷，也派人送来贺仪，邀他过府一叙。
林慕贤身着崭新的绸衫，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心中那份长久以来的憋闷与自卑，终于得到了极大的宣泄。他享受着这种被人仰望的感觉，那“玲珑心”似乎不仅给了他才智，更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与……锐气。
然而，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他发现自己对事物的看法，与以往大不相同。往昔觉得淳朴可亲的乡邻，如今看来，其言行举止间总透着几分愚昧与算计；往日能与他把酒言欢、不计较他愚钝的旧友，如今再与之交谈，只觉其见解粗浅，言语无味，渐渐便疏远了。
他的心，似乎变得格外“清明”，也格外“冷硬”。
一日，一位曾与他家有过些许田产纠纷的远房族叔前来道贺，言语间颇有重修旧好之意。若是从前，性情豁达的林慕贤或许一笑泯恩仇。可如今，他听着族叔委婉的道歉与奉承，心中却无半分波澜，甚至能清晰地看穿对方那隐藏在笑容下的几分不甘与畏惧。他端着茶杯，语气疏离而淡漠：“陈年旧事，不必再提。只是日后，还望族叔谨守本分才好。”几句话，便将那族叔说得面红耳赤，讪讪而去。
妻子王氏也察觉到了丈夫的变化。她欣喜于夫君的飞黄腾达，却也隐隐不安。她发现，慕贤虽依旧对她温和，但那眼神深处，少了几分往日的憨直温情，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深沉与审视。有时她絮叨些家中琐事，他会微微蹙眉，似嫌其啰嗦；她若是对外人说了些在他看来不甚周全的话，他事后便会淡淡提点几句，语气虽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让她心下惴惴。
这“玲珑心”，仿佛一柄双刃剑，在赋予他超绝才智的同时，也将他性情中那份天然的淳厚与包容，一点点削薄、磨去。
这一夜，林慕贤于梦中，又见到了陆判。
依旧是在那十王殿左廊之下，陆判官绿面赤须，手持生死簿，目光如电地看着他。
“林慕贤，‘玲珑心’用得可还顺手？”陆判的声音轰隆隆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中。
林慕贤连忙躬身：“多谢判官老爷恩赐！慕贤能有今日，全仗此心！”
陆判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顺手便好。只是，你需记得，此心非你所有，乃借来之物。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如今才智愈高，洞察愈明，可知那失去的又是什么？”
林慕贤心中一凛，抬头欲问，却见陆判的身影已渐渐淡去，唯有那洪钟般的声音余音袅袅：“时机将至……”
他猛地惊醒，冷汗涔涔，心中那股被才智带来的喜悦所掩盖的不安，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那里心跳平稳有力，与往常无异。可他却觉得，这颗跳动的心，似乎真的与以往不同了。它让他看透了世情，却也让他失去了感受世间温情的迟钝与包容。
窗外月色清冷，林慕贤再无睡意。他起身走到院中，看着天上那轮孤月，心中第一次对这场“奇遇”，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
这“玲珑心”带来的通天之路，脚下踩着的，究竟是青云阶梯，还是万丈深渊？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仿佛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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