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油灯捻得只剩豆大一点幽光，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嗓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捞出来，带着湿冷的土腥气。 诸位，老话常说，入土为安。可有些死人，他躺不安稳。不是他不想，是有人……不让他安生。咱们这第一个故事，便从一桩看似寻常的丧事说起。
清河镇东头，住着个老棺材匠，名叫李老栓。李老栓手艺是祖传的，打的棺材厚实板正，镇上有老人过世，多半会寻他。他无儿无女，就带着个半傻的徒弟根生过活，日子清苦。
这年腊月，天寒地冻，镇西头的富户赵老爷殁了。赵家是镇上的大户，丧事自然要办得风光，一口上好的寿材是少不了的。赵家大公子亲自来寻李老栓，要一口最好的阴沉木棺材，钱不是问题，但限期三日，必须完工。
李老栓犯了难。阴沉木金贵难得，他手头并没有现成的料子。翻遍存货，只在后院柴房角落找到几块前些年偶然得来、木质尚可但算不上顶好的老柏木料，其中最大的一块，还带着些不起眼的、暗红色的天然纹理，像是浸过朱砂。
工期紧，再寻好料已来不及。李老栓把心一横，决定就用这几块老柏木料，仔细打磨上漆，外观上做得漂亮些，想必赵家人也看不出太大区别。
三日后，一口漆黑锃亮、描金绘彩的棺材打好了，看着甚是气派。赵家来人抬走了棺材，李老栓得了比往常多几倍的工钱，心里那点不安，也被这沉甸甸的银子压了下去。
赵老爷风风光光下了葬，就埋在镇外五里的赵家祖坟。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
可就在赵老爷头七那晚，怪事发生了。
那夜，北风刮得正紧，呜呜咽咽，像是满野地的鬼哭。李老栓喝了点烈酒驱寒，早早睡下。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声音惊醒。
不是风声。
是挠门的声音。
“咯吱……咯吱……”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固执，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僵硬的手指，在一下下地抠刮着他家那扇薄薄的木板门。
李老栓的酒瞬间醒了，浑身汗毛倒竖。他这棺材铺，白日里都少有人愿意靠近，这深更半夜，谁会来挠门？
“谁？谁在外面！”他壮着胆子吼了一嗓子，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外的挠抓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还在呼啸。
李老栓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在他以为那东西走了的时候——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猛地从门外传来！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撞在了门上！
紧接着，又是“咚！咚！”两声，一下比一下重，那薄薄的木板门被撞得瑟瑟发抖，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绝不是人能弄出的动静！
李老栓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缩到土炕最里头，用那床油腻破旧的棉被死死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筛糠。撞击声又持续了几下，终于停了。门外，只剩下风声，还有那若有若无、仿佛错觉般的，一声悠长而饱含怨毒的叹息。
这一夜，李老栓再没合眼。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才战战兢兢地打开门。门外空无一物，只有冰冷的积雪。然而，在门板下方，靠近门槛的位置，他赫然看到了几道深紫色的、带着泥污的刮痕，那痕迹不像是利器所划，倒像是……僵硬的指甲反复抠抓留下的！
李老栓面无人色，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他猛地想起那口用老柏木打的棺材，想起那块带着暗红纹理的木料……还有赵老爷下葬时，他那双因死后僵直而微微蜷缩着的手指！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昨晚挠门的……莫非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慌忙打来清水，拼命冲刷那几道触目惊心的刮痕，又找来砂纸打磨，想要抹去一切痕迹。可那刮痕仿佛渗入了木头里，无论如何也去不干净。
自那以后，李老栓便活在恐惧的阴影下。他夜里不敢深睡，稍有动静便会惊醒。那挠门声和撞击声，并非每晚都来，却总在不经意间响起，有时隔三五天，有时隔七八日，毫无规律，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发现铺子里开始弥漫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泥土和腐木的腥气。尤其是在他存放边角料的后院柴房，那气味更浓。有时他夜里起夜，仿佛能看到柴房门口立着一个模糊的、穿着寿衣的黑色人影，一动不动，等他揉揉眼睛再看，又什么都没有。
他的身体也迅速垮了下去，眼窝深陷，形销骨立，整日里疑神疑鬼。镇上的人见了他，都觉得他印堂发黑，眼神涣散，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魂儿。
唯一的徒弟根生，虽是个半傻的，却也感觉到了师父的不对劲和铺子里的诡异。他常常指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含糊不清地嘟囔：“爷爷……冷……门口有个爷爷……瞪我……”
李老栓听得心惊肉跳，呵斥他不许胡说，心里却愈发确信，是赵老爷……回来了！是那口棺材出了问题！那老柏木，那暗红的纹理，定然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是……根本镇不住赵老爷的尸身！
他后悔莫及，想去赵家说明情况，又怕惹上官司，赔得倾家荡产。想去请和尚道士做法事，又担心传扬出去，坏了他棺材铺的名声，以后再也无人光顾。
他就这样在恐惧和犹豫中煎熬着，如同油锅里的活鱼。
这一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那索命的挠门声没有响起。
李老栓却莫名地心慌意乱，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直到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合上眼。
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打造那口棺材的时候。刨花飞舞中，他看到那块带着暗红纹理的柏木板，那纹理竟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化作一张扭曲痛苦的人脸，赫然便是赵老爷！赵老爷瞪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唇翕动，发出无声的诅咒。
李老栓猛地惊醒，冷汗淋漓。
屋内一片漆黑，寂静得可怕。
他习惯性地侧耳倾听。
没有风声。
没有挠门声。
什么都没有。
这过分的寂静，反而让他更加不安。
他颤抖着手，想去摸枕边的火折子。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僵硬、带着浓郁土腥气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根子，一字一顿地响了起来，仿佛说话的人，就躺在他的身边：
“李……老……栓……”
“棺材……窄了……”
“挤得……我……好……难受啊……”
说书人话音戛然而止，猛地将冷茶泼在地上，茶水溅开，如同暗色的血。他胸膛起伏，仿佛也感受到了那股贴耳的阴寒。 诸位，您听听！那死人，他嫌棺材窄了！他找上门了！就躺在李老栓的炕头上！这活人与死鬼之间，隔着的已不是一抔黄土，而是一口出了差错的棺材！李老栓贪财欺心，种下恶果，如今债主临门，他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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