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续。
松井次郎带着宪兵悻悻离去后的第三日,晨雾还未散尽,守拙堂门前的青石阶上,突兀地多了一只白瓷药碗。
碗身素净无纹,碗底压着张泛黄的薄纸,纸上未着一字,只用工整的墨线勾勒着一株鬼臼。叶片尖细如淬过的匕首,根茎盘结缠绕,活似蜷曲的毒蛇,笔触冷硬利落,一看便知出自军部绘图师之手。碗中盛着半盏褐黑色药汁,气味清淡得近乎无味,却带着种隐秘的威慑,让檐下栖息的麻雀都扑棱着翅膀远飞,不敢在附近停留。
沈守拙立在门内,青布长衫的衣角被晨风吹得微晃,目光落在那只药碗上,良久未动。巷口传来皮鞋碾过湿石板的声响,由近及远,渐渐消失在雾中。他心里清楚,这不是馈赠,是赤裸裸的警告,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试探——松井已经摸到了线索,却还不敢贸然动手。
他缓步走出门槛,弯腰端起药碗,指尖触到瓷壁的凉意,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而后转身走向院中那口废弃的药炉。炉口积着层薄灰,炉膛深处,前日熬药的灰烬尚未完全冷却,隐约泛着点点暗红的余温。他抬手掀开炉盖,将碗中药汁尽数倒入,褐色液体溅落在灰烬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腾起一缕极淡的白烟。
“他们开始学我了。”沈守拙望着炉中渐渐平息的烟霭,低声自语,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夜幕降临,巷子里响起卖豆腐的梆子声,节奏沉稳,与往日并无二致。卖豆腐的老吴推着小车停在守拙堂后巷,放下木盆时,悄悄将一块温热的豆腐塞进沈守拙手中。沈守拙指尖触及豆腐,便察觉到其中夹着张极薄的纸片。回到屋内,他用温水化开豆腐,取出纸片——那是用碱水写就的密信,字迹需借着灯光才能看清:“青蚨已安全转移至沪上,布防图连夜破译完毕。然组织内部疑有泄密者,‘守拙’身份或已暴露,速做决断,或撤或守。”
沈守拙捏着那张薄纸,走到案前点燃,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他清癯的脸庞,墙上的影子被拉得颀长,如同一柄蓄势待发的剑。火焰舔舐着纸片,将字迹一点点吞噬,最后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他没有去收拾行装,药箱依旧立在桌角,虚剑在暗格里沉静如初。
沈守拙心里明白,真正的医者,从不会在病灶未除时弃病人于不顾;而真正的剑客,也绝不会在敌人尚未完全入局时便仓促抽身。松井次郎性情多疑且偏执,既然已经起了疑心,便不会仅凭一碗药汁善罢甘休。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自圆其说的“真相”——哪怕这真相是假的,是沈守拙特意为他编织的牢笼。
沈守拙决定,给松井这个“真相”。
三日后,杭州城内渐渐传出流言:守拙堂的沈医师突染时疫,高热不退,连床都下不来,早已闭门谢客。消息越传越玄,有人说他是用鬼臼毒害皇军时被反噬,如今毒发身亡,只是家人秘不发丧;也有人说他趁着夜色逃往了上海,守拙堂不过是座空壳。唯有守拙堂的门缝里,每日清晨仍会飘出淡淡的药香,院中那口药炉终日咕嘟作响,炉火未曾有过半刻熄灭。
松井果然如沈守拙所料,派了两名特务潜伏在后巷,日夜监视。他们隔着院墙的缝隙,能看见沈守拙披着厚重的棉衣,佝偻着身子在院中踱步,时不时弯腰剧烈咳嗽,脸色苍白得吓人,仿佛真被病魔缠得油尽灯枯。药炉里的蒸汽终日氤氲,每日黄昏,都会有药渣被倾倒在后院的菜畦里,而后被一把锄头翻埋入土,看不出任何异常。
可他们看不见的是,那些药渣中,早已被沈守拙混入了微量的曼陀罗花粉。此物本身无毒,却有轻微的致幻功效,吸入者会渐渐变得精神恍惚,记忆模糊,甚至出现梦游、呓语的症状。沈守拙将花粉晾干后碾成粉末,藏在药炉的风道里,随着熬药的烟气缓缓逸散到空气中。日复一日,潜伏在巷口的特务们,渐渐开始出现异常——夜里会无意识地起身游荡,白日里也总是眼神涣散,反应迟钝。
第五日,松井次郎终于按捺不住。他已经等不及特务的监视报告,决定亲自登门一探究竟。
这一日清晨,松井没有带兵,也没有佩枪,只穿了一身灰色便服,手里提着一只沉甸甸的乌木药匣,独自一人出现在守拙堂门前。
“沈医师。”他站在门槛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听闻贵体违和,特来探望。”
沈守拙倚在门框上,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中断,身形单薄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缓缓侧身,让出一条通路,声音沙哑:“松井先生客气,请进。”
松井迈步走入堂内,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咕嘟作响的药炉,摆满药材的药柜,案上摊开的《本草纲目》,以及沈守拙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一切都与传闻中一致,这位老医者确实病得不轻。
“你病得不轻。”松井沉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年岁大了,身子骨不经造。”沈守拙咳嗽两声,抬手示意松井落座,转身为他沏了一杯茶,“喝口茶润润喉吧。”
松井没有动,目光紧紧盯着那杯茶。茶水清亮,飘着几片茶叶,看起来并无异样。
“你不怕我会试药?”松井突然问道。
“药在炉中,不在杯里。”沈守拙淡淡回应,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松井先生若不信,我也不拦着。”
松井沉默了片刻,盯着茶杯看了许久,最终还是端了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沈守拙端坐在对面,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招待一位寻常客人。那杯茶,的确无毒。但他早已在茶壶底部,抹了一层极薄的迷魂散——此药并非入口生效,而是通过茶水蒸腾时的微末水汽,经鼻息渗入体内,潜移默化间让人神志迟缓,言语易受引导,却不会留下任何中毒痕迹。
一杯茶喝完,松井又主动续了两杯。三盏茶下肚,他的眼神渐渐开始涣散,原本锐利的目光变得模糊,身体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沉默了许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沈守拙:“你早就知道佐藤在查你……那些药方上的破绽,是你故意留下的……你是在……引他入磨坊,对不对?”
沈守拙垂着眼帘,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轻声道:“是你自己说的。”
“还有那碗防疫汤……”松井的声音越来越低,语速也慢了下来,“你早就算准了,军医只会用银针验毒,不会去查药性相克……你用鬼臼与金银花同煎,激发出毒性……你根本不是医者……你是……刽子手……”
“我是沈守拙。”沈守拙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得如同古井,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马飞飞麾下,第十一名剑客。”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松井猛地一震,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只觉得四肢沉重无比,意识像是沉入了深水,模糊不清。他张了张嘴,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沈守拙缓缓站起身,走到药炉前,抬手掀开炉盖。炉中药汁正翻滚沸腾,颜色黑如浓墨,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气味——这是以鬼臼、曼陀罗、乌头为主药,辅以数味安神药材熬制的“镇魂汤”。此方本是用于治疗癫狂重症,能安神定志,如今却成了困住松井的牢笼。
“你不会死。”沈守拙看着炉中翻滚的药汁,声音平静,“但你会忘记。忘记守拙堂,忘记我,忘记佐藤的死,甚至忘记自己为何而来。”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支银针,蘸取了少许炉中药汁,走到松井面前。松井想要挣扎,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银针刺入自己的风池、神庭二穴。药性顺着经络迅速渗入脑部,松井的眼神渐渐失去焦点,眼皮越来越沉重,最终脑袋一歪,伏案沉沉睡去。
沈守拙将他轻轻扶起,扶到内屋的榻上,为他盖上一层薄被。而后,他回到案前,提笔写下一张药方,置于松井手边,上面写着:“患者风邪入络,神志昏蒙,宜静养半月,忌思虑过重,忌腥辣油腻。”
翌日清晨,天刚亮,松井次郎在守拙堂的内屋醒来。他头痛欲裂,浑身酸软,昨日的记忆如同雾中观花,模糊不清。他只记得自己来探望沈守拙,喝了三杯茶,之后便感到一阵眩晕,沉沉睡去。他起身在屋内查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沈守拙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正坐在案前熬药。松井皱了皱眉,心中虽有疑虑,却找不到任何头绪,最终只能悻悻离去。
守拙堂的药炉,依旧在咕嘟作响,炉火未烬,药香弥漫在清晨的空气里,与往日并无二致。
沈守拙立于院中,望着初升的朝阳,阳光洒在他身上,驱散了些许凉意。他抬手轻抚药箱的暗格,指尖触到虚剑冰凉的剑鞘。
他心里清楚,曼陀罗与迷魂散的药效终究有限,松井不会真正忘记一切,用不了多久,他便会再次起疑。但这并不重要——他已经借着这场“探病”,为组织争取了七日时间。
七日,足够青蚨安全抵达根据地,足够组织清理内部的泄密者,足够他们做好应对下一场风暴的准备。
沈守拙转身回到屋内,重新坐到案前,添了些药材进药炉。炉火越烧越旺,药香愈发浓郁,映着他平静的脸庞。这场与黑暗的较量,还远未结束,但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以医者为衣,以剑客为骨,在这乱世之中,继续坚守下去。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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