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十八年前，李德昌老了很多，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和操劳的疲惫，但眼神看起来还算老实本分。
他看了看病床上憔悴的外甥女，心里的火气又消下去几分。
“不用忙，我站着就行。”顾铁生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但没那么冷了，“孩子怎么样？”
提到女儿，李德昌脸上的笑容没了，叹了口气：“肺炎是控制住了，医生说幸亏转院及时。就是身子亏得厉害，咳嗽一直没断根，得好好养着，不然怕落下病根，都怪我没用。”他语气里充满了自责。
顾秀华忙插话：“医生说好好调养，能养回来的。”她说着，悄悄碰了碰李德昌的胳膊。
李德昌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从床头柜拿出一个洗得干净的搪瓷缸子：“大哥，您喝水，医院条件差，没啥好招待的。”
顾铁生摆摆手：“不渴。”他目光扫过床头柜上放着的几个干粮和一小罐咸菜，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李德昌注意到他的目光，脸上更显窘迫，搓着手解释道：“我过两天就得回厂里报到了，请假太久不行，现在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厂里工资不能断，家兴那小子也在车间当学徒，三班倒更没时间，只能辛苦秀华多照看着。”
他的话里透着一个中年男人养家的巨大压力和无奈。
顾铁生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手绢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递给顾秀华：“娘让拿来的，先拿着给桂花看病调养。不够再说。”
顾秀华接过那沉甸甸的一包钱，手都有些抖：“哎，谢谢大哥，谢谢娘。”
李德昌一看那厚度，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这怎么行！使不得使不得！大哥，娘年纪大了，怎么能要她的钱！我们再想想办法。”
“让你拿着就拿着！”顾铁生语气不容置疑，“孩子的身体要紧。娘说了，穷家富路，多备着点钱没坏处。”
李德昌看着顾铁生严肃却坚定的脸，又看看病床上的女儿，眼圈一红，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低下头，声音哽咽：“谢谢大哥谢谢娘，等我缓过劲来，一定还。”
“再说吧。”顾铁生淡淡道。
他走到病床边，看着熟睡的外甥女，那苍白的小脸让他这个硬汉心里也有些发酸。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孩子的额头，又觉得不合适，最终只是笨拙地帮她掖了掖被角。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顾秀华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李德昌也看到了，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顾铁生在病房待了一会儿，问了问医生的嘱咐，又看了看医院的环境，没再多说什么，便起身告辞：“厂里忙就先回去，别耽误正事。这边有事让秀华捎信。”
李德昌和顾秀华千恩万谢地把顾铁生送到医院门口。
看着大舅哥远去的背影，李德昌长长舒了口气，对妻子说：“大哥还是以前那个性子，话不多，心是好的。”
顾秀华抹着眼泪点头：“嗯，娘也好是咱们以前太糊涂。”
回村的路上，寒风依旧刺骨，但顾铁生心里却不像来时那么憋闷了。
虽然妹妹当年行事荒唐，但这个妹夫看起来是个老实过日子的，也知道疼孩子。
如今遇到难处，娘家能搭把手，他心里也踏实了些，这大概就是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情吧。
而医院里，李德昌看着那包钱，心里沉甸甸的，既是感激，也是压力。
他暗下决心，回了厂里一定要更努力工作，早点让妻女过上好日子，也好早日把钱还给岳母家。
顾铁生从县医院回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他到了门口，李素娟和周氏就急切地迎了出来。
“咋样？孩子没事吧？见着德昌了？”李素娟连声问道，周氏虽没开口，但紧握着拐杖的手透露出她的担忧。
顾铁生脸色稍缓，简单回道：“肺炎控制住了，得仔细养。见着德昌了，人看着还行，就是愁容满面的。钱给他们了。”
周氏闻言，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轻轻“嗯”了一声：“人平安就好，钱是小事。”
这时，苏晚抱着顾宁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也抱着顾安的顾秀红。
三个月的顾安和顾宁被裹在厚厚的小被子里，只露出红扑扑肉嘟嘟的小脸，两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刚从外面回来的爷爷。
顾铁生看到两个小团子，脸上的线条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顾安的脸蛋：“虎头，爷爷回来了。”
小顾安似乎认得爷爷的气息，小嘴巴无意识地咧开，发出“咿…呀…”一声模糊的音节，像是在回应。
小顾宁也兴奋地挥舞着小拳头，嘴里“啊…咕…”地叫着。
这温馨的一幕刚上演，院墙外就探进一个熟悉的脑袋，是春花婶子。
她手里捏着几根干豆角，脸上挂着招牌式的探究笑容：“铁生兄弟回来了？刚瞅见你早上带着个生面孔，谁家亲戚啊？瞧着不像咱屯里的人。”
李素娟心里一紧，面上却笑着打马虎眼：“哦，一个远房表亲，路过咱这儿，来看看娘。”
春花婶子哪肯轻易放过，眼睛眯了眯，压低声音道：“远房表亲？我咋瞧着，那眉眼跟婶子年轻时有点像呢？不会是？秀华妹子回来了吧？”她可是听说过顾家小女儿当年跟人跑了的传闻。
周氏面色沉静，刚要开口，被李素娟抱着的顾安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小脑袋扭来扭去，显然是被春花婶子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吓到了。
他这一哭，像是打开了开关，苏晚怀里的顾宁也跟着瘪瘪小嘴，委屈地抽泣起来，小身子一抽一抽的。
“哎呦呦，不哭不哭！”
李素娟赶紧轻轻拍着顾安的后背，“虎头乖，不怕不怕，奶奶在呢。”
苏晚也连忙柔声哄着顾宁：“糯米乖，没事没事，妈妈抱。”
两个小家伙此起彼伏的哭声瞬间打破了刚才略显紧张的气氛。
春花婶子有点尴尬，讪讪地道：“哟，这是被我吓着了？胆子可真小。”
周氏趁机淡淡道：“孩子小，认生。没啥事你就忙去吧，别吓着孩子。”
春花婶子还不死心，又想说什么，却见顾安哭得更凶，小脸憋得通红，顾宁也像是比赛似的，哭声越发响亮。
李素娟一边哄孩子，一边对春花婶子说：“他婶子，你看这孩子闹得厉害，怕是饿了，我得赶紧给冲点米糊去。”
苏晚也抱着顾宁往屋里走：“糯米也该换尿戒子了。”
这下，春花婶子也不好意思再待着了，只好干笑两声：“那行，那你们忙，你们忙，我改天再来串门。”她悻悻地缩回头，走了。
听着墙外脚步声远去，院里的大人才松了口气。
说来也怪，春花婶子一走，顾安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委屈的哼哼唧唧。
顾宁也抽噎着停止了哭泣，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大人。
李素娟好笑地点了点顾安的小鼻子：“你个小人精，哭得可真是时候。”
苏晚也笑着用额头轻轻抵了抵顾宁的额头：“糯米也是，配合得真好。”
周氏看着两个重孙，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仿佛刚才的不快从未发生。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顾安还挂着泪珠的小脸蛋：“吓着我们虎头了？太奶奶骂她。”
顾铁生看着两个三个月大的奶娃眼里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接过李素娟手里的顾安，笨拙却轻柔地抱着：“虎头乖，爷爷抱。”
两个小家伙在大人怀里恢复了平静，又开始咿咿呀呀地自说自话，吐着泡泡。
苏晚看着心里觉得既好笑又温暖，有时候，孩子的啼哭反而是最好的“解围神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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