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明的天，蓝得澄澈。林万骁乘车前往拜访前任西明市委书记。
城市在新旧交替中呈现出一种略显杂乱的活力，新起的玻璃幕墙大楼与斑驳的旧楼并肩而立，宽阔的主干道尽头，可能就连着狭窄得仅容一车通过的老街。
“书记，快到老书记住的干休所了。”前排副驾的秘书秦致远轻声提醒。
林万骁“嗯”了一声，收回目光，理了理身上那件看似普通、实则剪裁极佳的深色夹克。今天不是正式的公务拜访，他刻意穿得随和了些，但那份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却无法掩饰。
车子驶入一个环境极为清幽的大院。这里绿树成荫，多数是一些有些年头的苏式小楼，红砖墙面爬满了常春藤，时光在这里仿佛都慢了下来。住在这里的，多是西明市乃至云西省早已退下来的老领导，他们人虽离岗，但余威犹在，影响力更是盘根错节，渗透在西明政商界的细微脉络之中。
林万骁要拜访的，是西明市的前前任书记，周明方。周老书记六年前到龄退位，在西明主政超过十年，门生故旧遍布全市，是真正了解西明“从哪里来”，也深刻影响着西明“人情往哪里去”的关键人物。郑国涛当年能迅速崛起，据说也离不开周老书记早期的赏识和提携。
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拜访这位早已超然物外的老书记，林万骁有着深层次的考量。数据核查的刀已经举起，郑国涛的阵脚已乱，但西明这潭水到底有多深，水面下还藏着哪些暗礁，他需要一张更精准的“导航图”。周老书记，就是绘制这张图的最佳人选。
车在一栋带着小院的二层小楼前停下。林万骁独自下车，让司机和秦致远在车上等候。他拎起提前准备好的一盒特级普洱茶和一套文房四宝，这是秦致远打听到的周老书记的雅好，分量不重，却显心意。
按响门铃，片刻后，一位精神矍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打开了门。他穿着灰色的中式对襟褂子，目光锐利如鹰，在林万骁脸上扫过，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早已洞悉的淡然。
“周老，您好！冒昧前来打扰您清静，我是林万骁。”林万骁微微躬身，态度谦逊有礼。
“林书记？稀客，快请进。”周明方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侧身将林万骁让进屋内。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老一辈干部特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底气。
客厅布置得古色古香，红木家具，博古架上摆放着一些瓷器和小型根雕，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其中一幅“宁静致远”的行书，落款正是周明方自己，笔力遒劲，可见功力。
“坐。”周明方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自己则在主位坐下，自有保姆上来奉茶。
“早就该来拜望周老，一直忙于琐事，拖到今天，实在惭愧。”林万骁将礼物轻轻放在茶几旁，“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听说周老喜欢普洱和书法，特意带来，请您品鉴指教。”
周明方瞥了一眼那盒包装精美的茶叶和那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端砚徽墨，脸上笑容深了些许：“林书记有心了。我如今就是个闲散老人，喝喝茶，写写字，打发时间罢了。比不得你们在一线，日理万机。”
寒暄过后，林万骁没有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品了口茶，赞了句“好茶”，随后便将话题引向了西明的风土人情。
“周老，我初来乍到，对西明的了解还停留在文件和汇报上，感觉总是隔了一层。西明历史悠久，民族众多，文化底蕴深厚，要想把工作做好，不了解这片土地的魂，不行啊。”林万骁语气诚恳，“您是西明发展的奠基人和见证者，今天来，没有别的事，就是真心想向您请教，听听西明的老故事，学学西明的老传统。”
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又挠到了周明方的痒处。退休干部，尤其曾是封疆大吏的，最怕的就是人走茶凉，最念的就是当年的辉煌。林万骁以现任市委书记、省委常委之尊，虚心求教“历史”和“传统”，无疑是对他过往功绩和地位的极大尊重。
周明方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眼神望向窗外，仿佛陷入了回忆。
“西明这个地方啊，说起来复杂，其实也简单。”周明方缓缓开口，“历史上，这里就是多民族交汇之地，茶马古道的重要节点。汉族、傣族、彝族、哈尼族…十几个世居民族在这里繁衍生息。所以啊，在这里工作，第一条，就是要懂得尊重，懂得团结。民族感情，伤不得。”
他顿了顿，看了林万骁一眼，意有所指：“过去有些干部，急于求成，在处理民族事务、宗教问题时，方式方法简单粗暴，虽然可能一时见效，但却埋下了长期的隔阂。这方面，教训是有的。”
林万骁认真倾听，不时点头，适时地提出一些问题：“听说早年修建城东水库时，涉及到彝族寨子的搬迁，当时阻力很大，周老您是如何协调解决的？”
这个问题，显然问到了周明方的得意之处。他详细讲述了当年如何深入寨子，与彝族头人喝酒谈心，尊重他们的祭祀习俗，最终不仅顺利搬迁，还为他们规划了更好的生计来源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他看似随意地提到了当时配合他工作的几个得力干部的名字，以及一两个因为方式不当而“帮了倒忙”的干部。
林万骁心中默记，这些名字，与他之前掌握的一些人事关系图，渐渐对应起来。哪些是周老书记的“旧部”，哪些是曾与他不甚和睦的，脉络逐渐清晰。
话题又从民族问题，延伸到了西明的经济格局。
“西明经济，早年靠的是矿业和边贸。矿业嘛，资源总有枯竭的时候，而且对环境破坏大，我现在回头看，当初还是有些短视了。”周明方叹了口气，“边贸是活水，但这里面水也深。早年管理不规范，各个口岸，各个通道，利益盘根错节。有些家族，靠着地利和政策，几代人都在吃这碗饭，关系网织得又大又密。”
他轻轻点了一句：“国涛同志当年在口岸县工作过很长时间，那时候就很有些闯劲，打开了局面，但也…结识了不少当地的‘能人’。”
林万骁心中一动，知道这是关键信息。郑国涛的根基，除了在市委市政府内部，更重要的恐怕就是这些盘踞在边境贸易链条上的地头蛇。他没有追问具体是谁，那样就显得太过急切和功利，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边贸是西明的优势，如何规范管理，让这活水更好地滋养西明，而不是成为少数人的私泉，是我们现在需要重点研究的课题。”
周明方赞赏地看了林万骁一眼，对他能抓住“规范管理”这个核心表示认可。
两人聊了将近两个小时，从西明的历史沿革，聊到民族风俗，再聊到一些重大工程的决策往事。周明方谈兴很浓，林万骁则始终扮演着一个最优秀的倾听者和提问者，既不喧宾夺主，又能通过巧妙的问题，引导周老书记说出更多蕴含深意的“故事”和“评价”。
告辞之时，周明方亲自将林万骁送到门口，握着他的手，用力晃了晃：“万骁书记，西明的未来，就看你们的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别的帮不上，有时候递句话，还是有点用的。以后有什么需要我这老头子敲边鼓的，尽管开口。”
这话，已是明确的支持信号。
“周老您太客气了。您是我们的宝贵财富，以后肯定还要经常来打扰您，听您教诲。”林万骁谦逊回应。
坐回车里，林万骁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一张更为清晰、更为立体的西明权力与关系网络图正在形成。周老书记看似随意的闲聊，为他补上了至关重要的一块拼图。
“致远，”他忽然开口，“回去后，把今天周老提到的几个名字，还有他重点讲述过的事件，单独整理一份备忘录，加密存档。”
“是，书记。”秦致远立刻应道，他明白，这份备忘录，将成为林书记下一步布局落子的重要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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