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乌鸦还是略有迟疑地问，“那次的事情，是偶尔有之，还是……” 就是两丫头从教堂里被绑走的事。
古斯力轻轻叹口气，“那次确实是特殊，张秀的人，一般不会在教堂内下手……他们……”
古斯力不便明说。义团之乱时，他还未来京城，他是随第二批德军军船、与穆默公使一同来的。
自从义团之乱后，听说那位樊主教性情大变，也是做了很多不能见光之事，张秀算是他下面的办事的人。按庆国之民的语言，就是\"走狗\"。
古斯力来了些日子，跟庆国教民打了不少交道，懂了很多俚语。最近听闻张秀之死，有良善的教民都在纷纷叫好，说他尽做些昧良心之事，是个\"走狗\"。
樊国梁的确重用张秀。但若是说，樊国梁纵容他在殿堂内绑架女子行凶，这也是万不可能的，就是抖露出去，也容易给宗教神圣之地抹黑。
所以哈德里处决了张秀等人，但并未暴露案发地，算是给教宗樊国梁留了面子，没有大肆宣扬。
樊国梁虽然心里不忿，但哈德里是德国军官、有兵有枪，身为教士，他能间接掌控法军，但对德军完全无能为力，也不能硬着来，只能作罢。
小杏两人已经穿好了鞋袜，站起来走了几步，疼痛感减轻了好多。戴克医生又给了一张钢笔写的汉语纸张、上面还有很多图画。
乌鸦认得字，是按摩手法和注意事项。她又让古斯力帮忙问了戴克医生一遍，听清了解释。回府遵医嘱，让两丫头尽快好起来。
*
哈德里从公所一回来，乌鸦就像只鸟儿一样，对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今日他跟我讲了缠足之事，我竟然不知道，让女子不再缠足，竟然对这我们庆国来说，有那么大的意义。”
古斯力说的，女子缠足与国家富强的关联，简直让乌鸦记忆深刻、刻骨铭心。
若她不是为了藏富、不敢声张，她都想集合伙计们上街宣传一番，拉了缠足女子们去医院放足。
如今联军占城、教会支持，若女子自己有心，这件事肯定好办。但缠足之习，依然在民间根深蒂固，非教民的子女，还在顽固地坚持。
她跟哈德里说啊说，说起古斯力是一个怎样的人，教会居然也给老百姓做了一些好事，建医院、育婴堂、孤儿院、还免费医病。她说自己首先要帮府里两个丫头办了这事、解了足痛。
哈德里一直微笑地听着。之前经历战乱的她了解的，都是洋人杀戮、野蛮残暴的一面。今日看来，她也在去了解另一面。
自己也正好有事要问她，但要先听她说完想说的。
“哈德里。你那日告诉我，你们德国的首相说: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我现在有点明白了。”
“庆国之弱，第一是因为鸦片，第二是因为缠足。鸦片毁了男子女子的身子健康，而缠足，又毁了这个国家占一半的、女子的力量。因为这两样，生下来的孩子，也弱不禁风。”
“而我们庆国积弱已久，我们的尊严，现在既不在剑锋上，也不在大炮上。就首先在人的健康上，就要先不抽鸦片、不裹小脚。人人都得先堂堂正正、健健康康地站起来！”
是的。乌鸦虽然只是一介小民，但谁不愿自己的国家繁荣富强? 谁愿意见侵略的铁蹄踏来，将族人的命运碾为齑粉、只能哭嚎逃窜?
她越说越兴奋，那小脸蛋就越是泛起坚毅的光芒，也越发耀眼夺目。
哈德里的蓝色眼睛也熠熠生辉，他赞赏地看着她，没想到这姑娘今日，竟然有这么多感想，滔滔不绝，几乎用尽了她所学的德语词汇。
不过，她讲的，他也爱听，也深以为然。抽鸦片和裹小脚，都是他最讨厌这个国家的地方。简直是不能忍受。长相好好的男子女子，也尽毁于斯。
今日哈德里要问她的事，是他在公所遇上件莫名其妙的事。
他竟然被那些官员盛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赞。表面上看当然是，那些人能表扬上官时，自然也是会不吝言辞、去拍马屁的。
他们纷纷赞叹：我们才刚得知，是哈大人在冬至夜施粥、发饺子，这简直是仁义慈善之举啊。
哈德里一脸懵，一再确认李特是不是翻译错了。
自从当日毙了张秀，众人才愈发见识到这位洋长官行事的厉害。他岂止是在德占区能肆意横行。
他要审那案子，日本人不敢惹、派日军送了证人来；法国人想来理论，人家就一枪直接毙了人犯，那队法国兵事后，也只能灰溜溜地撤了。
就说那种冷不丁，给人胸口开一枪的劲儿，谁不怕！以后谁敢撞他枪口上。真是枪杆子里出威风。
当时大家本来想看看洋人，是如何狗咬狗的，结果没看成。因为这只，压根就不是狗啊。是匹恶狼!
惹不起的。
从此后，大家都说哈大人“为民除害”，要把他道德水准捧得更高些，哄得动听些。哈德里才不想听这个。
他也不是“为民”除害，只是出于私心私愤，为了艾乌雅那个自己的姑娘，除害。
可是，这些人对他“发饺子”的拍马，哈德里着实愣住了。
他这才知道冬至那日，李府众人热火朝天地干了一下午，不，干了一整天，是为了什么。
因为有伙计天不亮就出去买猪、让屠户杀了解了运回来，伙计厨娘光是剁肉，就剁了一上午，忙活了整整一天。
乌鸦让所有人都瞒着不说话，就把德军瞒在鼓里。连对哈德里也不说。
亏他当日还把那姑娘搂着，又自责又心疼了一晚上。简直是狠狠幽了他一默。
哈德里竟是不由得一笑。自己在前面辛辛苦苦地抢劫，想多留点给这姑娘，没想到她会先拿去做慈善。
艾徳勒克虽善征伐，但也乐善好施，在德国也是做慈善、掌控基金会的家族。
这一座宅子的买价200两，她布施那么一顿饺子，就得五六十两。
小姑娘花钱还挺大方，看来是手里真有钱了。
*
此时哈德里看着乌鸦眼中的神采飞扬，很是喜欢她这种自信又理性的思维。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心里暗暗在想: 小乌鸦，你是这样聪明、善良，还如此有悟性。
如果她读书识字够多、如果她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如果她能做治理庆国的官员，如果她管理一个家庭……
没有……这些如果了。
即使是在德国，现在也没有正式的女官。连自己发达的祖国都做不到的，在庆国，更不可能。
深入庆国民间事务，现如今他也了解越多。
她这样的女子，在庆国，原本连在外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没有。她无法以一个女子之身，独立活下去。必须在家从父、从夫，夫死从子。
真是白长了一双美丽健康的大脚，却只能被拉去，做服侍人的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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