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天,黑得早,也黑得狠。才刚过申时,日头那点子惨白的光晕便彻底被连绵的青山吞没了,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像剔骨尖刀,嗖嗖地刮过沈家村周遭的山林,卷起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地往人脖颈里钻。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张牙舞爪,发出呜呜的怪响,更添了几分凄惶。
沈明荷背着一大捆几乎比她人还要高的柴火,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道上艰难挪动。柴火沉甸甸的,粗糙的麻绳勒得她单薄的肩膀生疼。她心里后悔得紧,今日上山,光顾着多砍些耐烧的硬柴,好让爹娘冬日里少受些冻,却没留意天色,愣是磨蹭到这个时候。同来的玉娘早就背着不多的柴火家去了,此刻,这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天色愈发暗沉,墨色从山林深处弥漫开来,远处的景物都模糊成了幢幢鬼影。风声鹤唳,每一丝异响都让她心头一跳。她从没这么晚还在山里头,平日里听村里老人讲的精怪故事,此刻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冷,是真冷,寒气穿透了打着补丁的棉袄,直往骨头缝里钻。脚上的草鞋早已被雪水浸湿,冻得麻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碴子上。
“爹娘肯定急坏了……”她心里想着,脚下不由得更快了些,恨不得立时就能看到自家小院那点温暖的灯火。越急越乱,山路本就崎岖,又被冻得硬邦邦的,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整个人惊呼一声,顺着一个覆着枯草和薄雪的斜坡就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她只觉得手背、脸颊被枯枝碎石划得生疼,背上的柴火也散了架。好在坡不陡,她滚了几圈,便跌进了一个浅浅的、被荒草半掩着的山坳里。
“唔……”她摔得七荤八素,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掌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撑,想要借力——却猛地摸到一片冰冷、黏腻,带着一种不祥濡湿感的东西。
她心头一悸,慌忙缩回手,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弱的天光看去。只见手掌上沾满了暗红色的、已然半凝固的血污!
“啊!”她低低惊呼一声,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她颤抖着拨开身前的枯草,定睛一看,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那是一个男人!
一个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的男人。他蜷缩在枯草与积雪之中,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泛着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他身上那件料子看起来极好的衣袍,早已被划得破烂不堪,被暗红的血液浸透,冻得硬邦邦的,紧紧贴在身上。有些伤口深可见骨,虽然血似乎流得慢了,但那翻卷的皮肉和凝固的血痂,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沈明荷长这么大,何曾见过这般血腥的场景?她吓得手脚冰凉,本能地想要尖叫,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这人是死是活?是好人还是坏人?为什么会伤成这样出现在这里?无数的疑问和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她连滚带爬地往后缩了几步,背脊抵在冰冷的土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擂鼓般的心跳。寒风依旧在呼啸,卷着雪沫子扑打在她脸上,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死死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他还会呼吸,虽然微弱,但胸膛还有极其轻微的起伏。他还活着。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撞进她的脑海:这么冷的天,他伤得这么重,若是丢在这里不管,不出半夜,必定会冻死、血流干而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常说的。可是……万一他是坏人呢?
恐惧和良知的拉扯,让她浑身都在发抖。她看着那人毫无生气的样子,那微弱的呼吸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最终,心底那份天生的、属于沈家村人的淳朴良善,压过了所有的恐惧。
她不能见死不救。
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沈明荷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迅速爬起身,毫不犹豫地将散落一地的、她辛苦砍了半日的柴火踢到一边,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她走到男人身边,蹲下身,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喂?喂!你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
男人毫无反应。
她加大了力道,又推了推,声音也提高了一些:“醒醒!你不能睡在这里,会冻死的!”
许是她的呼唤起了作用,又或许是求生的本能,男人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那眼神涣散、空洞,没有任何焦点,但确实睁开了。他似乎想说什么,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你……你能动吗?我扶你起来,我们得离开这儿!”沈明荷急切地说道,也顾不得他满身的血污,伸手试图将他架起来。
男人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配合着她的动作,试图支撑起身体。但他伤得太重,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沈明荷一个半大的姑娘家,力气也有限,试了几次,都险些被他带倒。
最后,她咬紧牙关,几乎是半背半拽,将男人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支撑,一步一步,艰难地将他从那冰冷的山坳里往外拖。男人的重量几乎全压在她身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吃力,冰冷的血蹭了她一身一脸,她也浑然不顾。汗水混着雪水,从她的额角滑落,她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把他带回去!
所幸这里离山脚已不远,她凭着那点毅力和对回家的渴望,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在天色完全黑透,村里零星亮起灯火时,将男人拖到了自家小院外。
她不敢走正门,爹娘和弟弟肯定都在堂屋等着她,这样进去,根本没法解释。她绕到院子侧面,那里有一个独立的、堆放农具和杂物的下屋,平日里除了取放东西,少有人至。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一股混杂着干草、尘土和铁锈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只有一个长年遮挡的小窗,黑黢黢的。她将男人轻轻放在门口,自己摸索着进去,在角落里清理出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空地,又从堆放的物什里胡乱抓了几大把干燥的稻草,厚厚地铺了一层,这才返身,再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男人拖进来,安置在草垫上。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土墙喘了好一会儿。男人似乎又陷入了昏迷,一动不动。
她不敢多待,匆匆掩上下屋的门,快步绕到前院。果然,刚进院子,就听见母亲袁氏焦急的声音从堂屋传来:“是明荷回来了吗?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柴火呢?”
沈明荷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地应道:“娘,是我!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柴火散在山上了,没背回来。”她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进自己和弟弟住的西厢房,“我身上沾了泥,先换身衣裳!”
关上房门,隔绝了父母的视线,她才感觉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迅速脱掉那身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棉袄,换上一件干净的,又就着屋里瓦盆中冰冷的剩水,胡乱擦了把脸和手,试图抹去所有可疑的痕迹。心跳依旧快得厉害,手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对着水盆里模糊的倒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这才走出房门,去堂屋吃饭。
饭桌上,爹娘少不得又念叨了她几句,怪她不小心,叮嘱她以后切莫贪晚。弟弟润生才六岁多,在村里学堂蒙学,正叽叽喳喳说着学堂里的趣事,并未留意姐姐的异样。沈明荷低着头,含糊地应着,食不知味,满脑子都是下屋里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他怎么样了?还活着吗?伤口该如何处理?
胡乱扒完碗里的饭,她放下筷子,找了个借口:“爹,娘,我今天摔了一下,好像扭着手腕了,我去下屋找点去年剩下的跌打药酒揉揉。”
袁氏关切地看了她一眼:“严重不?娘给你揉?”
“不用不用,就有一点点疼,我自己就行。”沈明荷连忙摆手,快步走出了堂屋。
再次踏入黑暗的下屋,她的心又提了起来。摸索着走到角落,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鼻息,虽然依旧微弱,但总算还在。她稍稍松了口气。
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和雪光,她开始行动。她先是又抱来许多干草,仔细地垫在男人身下,让他躺得更厚实暖和些。然后,她撕下自己干净里衣的衣摆,就着从厨房偷偷端来的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擦拭他脸上、手臂上那些较为明显的伤口周围的污迹。冰凉的布巾触碰到伤口,昏迷中的男人似乎也感到了疼痛,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沈明荷吓得手一抖,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再动弹,才继续动作。擦去血污,露出几道狰狞的伤口,有的还在微微渗着血珠。她家里没有金疮药,只有一些平日里采集晒干的、有止血消炎作用的寻常草药。她将那些干草药放在嘴里嚼碎,苦涩的汁液弥漫开来,她也顾不得,仔细地敷在那些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轻轻包扎好。
做完这些,她已经累得出了一身薄汗。她又想起男人干裂的嘴唇,想起他需要补充体力。她回到厨房,此时爹娘和弟弟已经回房歇息了。她悄悄盛了小半碗温热的米汤,再次返回下屋。
她费力地扶起男人的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用小勺子一点点地将米汤喂到他嘴边。起初,米汤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她耐心地擦拭掉,继续尝试。或许是求生的本能,几次之后,男人开始有了微弱的吞咽动作。虽然缓慢,但总算将小半碗米汤都喂了下去。
喂完米汤,她将他重新放平,将身上盖着的干草又压实了些,确保能保暖。做完这一切,她蹲在黑暗中,看着草堆里那个模糊的、呼吸微弱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忐忑与不安。
她救了他。可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能活下来吗?爹娘知道了会怎样?村里人知道了又会怎样?
无数个问题没有答案。她只能轻轻掩上门,怀着满心的纷乱与忧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炕上,却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凛冽的风雪依旧在窗外呜咽,她却无从知晓,自己点起的这缕微光,已在无声中撬动了宿命的齿轮。两条原本永无交集的轨迹,于这寒夜一隅悄然交汇,奔向那未可预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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