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五回到沈家小院时，夜色已深得化不开。他悄无声息地翻墙入院，动作轻捷如狸猫，没有惊动任何沉睡中的家人。然而，他的内心却远不如他的动作那般平静。顾砚之那沉痛而急切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都深深地烫在他的心版上。
新帝对旧日忠臣的构陷与清洗，那些他曾熟悉的名字一个个在政治风暴中陨落；天下百姓在水深火热中挣扎，苛捐杂税与土地兼并让无数家庭破碎流离；恩师那殷切得近乎哀求的目光，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关乎江山社稷的责任……所有这些，都化作无形的荆棘，反复鞭笞、缠绕着他的灵魂，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痛苦。
他没有丝毫睡意，只是静静地坐在炕沿，借着从窗棂透进的微弱月光，凝视着床上酣睡的妻儿。
明荷侧身向着里面，呼吸均匀绵长，一张恬静的睡颜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美。她似乎梦到了什么好事，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在她的臂弯里，小小的淮安蜷缩成温暖的一团，胖嘟嘟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着母亲的衣角，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睡得无比香甜、踏实。这幅画面，是严五舍弃了一切才换来的珍宝，是他漂泊半生后最终停靠的宁静港湾。
他爱这个家，爱得深入骨髓。他爱明荷的温柔善良，爱淮安的纯真无邪，爱这个院子里每一个平凡却充满烟火气的清晨与黄昏。如果要他重新选择那条布满荆棘、血腥与不确定性的道路，意味着他要亲手打破眼前的宁静，将明荷和淮安置于无法想象的险境，甚至可能永别……这个念头光是闪过，就让他心如刀绞，无法呼吸。
忠义与责任，亲情与安宁。他被这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内心纠结如同乱麻。
翌日晚间，在指导润生策论时，严五的心神依旧有些恍惚。他看着眼前目光清亮、已初具少年风姿的妻弟，一个盘旋在他自己心头的问题，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润生，为师今日问你一题。若有一日，你安居于室，父母康健，妻儿在侧，生活虽清贫却安乐。然此时，国难当头，社稷倾危，万千黎民身处水火，亟需一人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而出，则必舍此安乐之家，赴汤蹈火，九死一生；守，则可保小家周全，尽享天伦，却于心有愧，于国有亏。当此之时，汝……当如何抉择？”
润生闻言，并未思索太久。他受严五教导日久，心中早已埋下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种子，加之年轻气盛，怀着一腔报国热忱。他挺直尚显单薄的脊梁，声音清朗而坚定：
“姐夫曾教过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国已不国，家又何以为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学生以为，当以社稷黎民为重。若能以一家之离散，换得万家之团圆，以一身之安危，护得天下之安宁，虽千万人吾往矣，此乃大丈夫之所为！”
少年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光辉。
严五听着，心中猛地一震，竟一时无言以对。他看着润生那纯粹而炽热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东宫之中，也曾立志要做一代明君、匡扶天下的自己。润生的选择，是如此的理所当然，符合所有圣贤书中的教导，符合一个士大夫应有的气节。他无法反驳，甚至为自己的犹豫与眷恋感到一丝羞愧。
然而，那份对家的眷恋，实在太重了。
一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那熟悉的暗号声再次于窗外响起。严五的心骤然沉了下去。他知道，若非事态已发展到极其严重、甚至刻不容缓的地步，以顾砚之的谨慎，绝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再次冒险前来。
两人在老地方见面。顾砚之的神色比上一次更加憔悴，眉宇间笼罩着一股近乎绝望的焦急。
“殿下，”他省去了所有寒暄，声音干涩，“情势已危如累卵！新帝近日欲推行‘公田法’，实则是要将天下良田尽数收归其赏赐功臣与豪强，此令若下，不知多少百姓将彻底失去立锥之地！朝中我等旧臣，屡次谏言，皆被斥回，或被贬黜。我等……已无路可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最终的决定：“臣等一众老臣商议，若殿下实在不愿出山，我等亦不能坐视江山崩毁、生灵涂炭。万不得已，唯有……拥立七殿下时烨！但此举关乎国本，名分所在，必须……必须得到殿下您的首肯！”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严五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断然的清明与决绝。
“不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绝不同意。”
“殿下！”顾砚之急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
“先生！”严五打断他，目光如炬，直刺顾砚之心底，“您告诉我，拥立一个十岁的孩童，以此来扳倒一个根基已稳、手握重兵的皇帝，成功的把握有几分？是一成，还是半成？”
顾砚之嘴唇翕动，无法回答。
“好，即便苍天眷顾，你们侥幸成功了。”严五逼近一步，语气愈发沉痛，“然后呢？一个十岁的孩子，坐在那鲜血染红的龙椅上，他能做什么？他不过是您，是太傅，是各位将军手中的傀儡！您能保证，下一个权臣，下一个‘许时瑜’，不会在不久的将来，再次将屠刀架在我弟弟的脖子上吗？”
他指着山下沈家村的方向，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悲悯：“还有，一旦你们打出旗号，便是公然分裂，内战必起！您是要用这大晟万里河山作为战场，用无数将士和无辜百姓的尸骨，去堆砌一个您心目中所谓的‘正统’吗？先生，您读圣贤书，当知‘民为贵，社稷次之’！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将天下苍生拖入战火，这难道是忠臣该做的事吗？！”
他凝视着顾砚之瞬间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判决：“我现在唯一能为我弟弟做的，就是让他作为一个‘无关紧要’、‘毫无威胁’的先帝幼子，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你们的这个计划，不是在救他，而是在把他，把容妃，把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往绝路上推！此事，绝无可能！”
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顾砚之浑身冰凉，哑口无言。他所有的理由，在严五这番基于残酷现实和深沉亲情的剖析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不得不承认，严五说的是对的。拥立时烨，本身就是一个无奈之下，风险极高且极不道德的赌注。他踉跄一步，脸上充满了幻灭般的颓唐，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对着严五深深一揖，转身消失在黑暗中，背影充满了无尽的落寞与失望。
严五没有立刻回家。他独自一人坐在院门外的石墩上，望着满天星斗，只觉得那每一颗星辰，都像是一双充满期盼或责备的眼睛。忠与孝，家与国，情与义……这些沉重的字眼在他脑中激烈碰撞，却找不到一个出口，寻不到一个两全的答案。
夜露打湿了他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屋里。炕上，明荷和淮安依旧睡得香甜，浑然不知外面的世界即将风雨飘摇，也不知她们的夫君、父亲正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严五轻轻地躺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明荷温软的身子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他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的发顶、额头，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明荷的鬓发。
只有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爱怀里的这个女人，有多么爱他们共同的孩子，有多么珍惜这个用他的过往换来的一点微末的幸福。
这幸福的重量，此刻，却重得让他无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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