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孟冬,万物肃穆。皇帝登基以来的首次祭天大典,在京城南郊的圜丘坛隆重举行。这场迟来了两年的盛典,被赋予了太多象征意义——新朝的稳固、天命的归属、以及皇室威仪的彰显。
天未破晓,仪仗已从宫门迤逦而出。旌旗蔽日,伞盖如云。文武百官着庄严礼服,按品阶肃立于御道两侧,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尘土混合的气息,庄重而压抑。
许时瑾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落,遮住了他深邃眼眸中的情绪。他步伐沉稳,一步步踏上汉白玉铺就的漫长神道,走向那巍峨的圜丘。在他身侧稍后半步,正是皇后顾嫣然。
顾嫣然今日亦是盛装,深青色的祎衣上绣着翚翟纹样,头戴九龙四凤冠,珠翠环绕,华贵无比。她微微仰着下巴,维持着母仪天下的端庄仪态,目光平视前方,接受着沿途臣民的跪拜。然而,在那华美的九龙四凤冠下,她的眼波总是不自觉地流向身侧那个至高无上的身影。
只有在礼制要求必须并肩而立的时刻,她才得以名正言顺地侧首,看向许时瑾。那一刻,她眼中流露出的,是无需伪装的、积攒了太久的真切爱慕,那目光如此专注,仿佛周遭的万千仪仗、鼎沸人声都化作了虚无,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衮服上威严的龙纹,和他被遮掩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英俊侧脸。
这深情在世人眼中,自然是帝后和谐的佳话,是恰到好处的相敬如宾与恩爱依赖。
然而,唯有她自己清楚,这短暂的凝视是她仅有的慰藉。只有在这样万民瞩目的时刻,她才能如此光明正大地凝望她的夫君、她的陛下。这片刻的温暖如同偷来的时光,甜蜜中浸透着无法言说的苦涩。
而高居人上的许时瑾,则以无人能察的克制,维持着这场盛大的演出。他用精准计算过的角度微微侧身,用无可挑剔却毫无温度的微笑,编织着这幕天下人所需的圆满。他比谁都清楚,此刻的恩爱,不过是他献给江山社稷的一幕表演。
在需要携手燃香,或是并肩聆听祝文时,他会伸出手,虚扶一下她的手臂,或是递过一个看似温和的眼神。他的动作无可挑剔,仿佛经过最严格的礼仪训练,每一个角度都符合礼制规范。
但在那宽袖的遮掩下,无人看到他指尖的僵硬,也无人能透过冕冠珠玉,看清他眼底那一片冰冷的疏离。这场面,于他而言,不过是又一场需要完美演绎的政治仪式。他不爱她,但他需要这个皇后来维持前朝后宫的平衡,需要在这场举国瞩目的典礼上,展现皇室的和谐与稳固。
宫外宅邸中,明荷一早便醒了。她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即便身处宫墙之外,也能隐隐感受到那座皇城方向传来的肃穆气氛,以及街面上比往日更加严格的巡查。
她坐在窗前,手中做着针线,却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象着此刻南郊圜丘的场面——必定是百官林立,旌旗招展,他穿着最隆重的礼服,接受万民朝拜。而站在他身边的,会是凤冠霞帔的顾皇后。他们是帝后,是这天底下最尊贵、也最名正言顺的一对。
心里,像是被细小的针尖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和闷痛。那是她的夫君啊,是她孩子的父亲。可在那样的场合,能光明正大站在他身旁,与他共享荣耀、承受目光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院中。冬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清冷,洒在光秃的枝桠上。她努力挥散心头那点不该有的阴霾,在心里默默地劝说自己:那是祭天大典,是国事。
顾嫣然是皇后,是高门贵女,自幼学习的便是如何母仪天下,那种场合,本就该是她站在他身边。而自己……一个乡野出身的女子,若非机缘巧合,只怕连远远望见那般场面的资格都没有。能得他如此真心相待,已是天赐的幸运,不该再有更多奢求。
她反复用“理应如此”、“本就如此”来安抚自己那点微末的不甘与失落,将那份情绪深深埋藏起来。说到底,她所求的,从来就不多。她不曾奢望过母仪天下的凤冠,也不懂前朝后宫的波谲云诡,她内心深处渴望的,不过是像在沈家村时那样,做一个寻常人的妻子。
她的夫君,会只在黄昏时归家,炊烟升起处,是她一个人的等待;受了委屈,可以扑进他怀里尽情诉说,不必思量是否合乎规矩;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旁,无论是田间地头,还是市井陋巷,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可偏偏,她的夫君是皇帝。
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他的身边,注定要站着能配得上这江山的女人。那祭天台上的并肩,是礼制,是国事,是给天下人看的威仪,她懂的,她都懂。可懂得道理,并不意味着心不会痛。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底下,终究是留下了一缕难以言说、也无处诉说的怅惘,如同浸了水的丝线,细细地缠绕在心尖,不剧烈,却持续地泛着微凉的酸意。
祭天大典持续了整整一日,直至黄昏时分,銮驾才浩浩荡荡返回宫中。繁琐的仪式结束后,许时瑾换下那身沉重的礼服,匆匆披了件墨色大氅,便屏退随从,仅带着两名贴身侍卫,悄然出了宫,直奔城西的宅院。
他踏着夜色而来,身上还带着圜丘坛上沾染的冷冽香火气。明荷正陪着淮安在灯下认字,见他突然出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起身相迎。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典礼刚结束,定然累极了。”她的话语里是真诚的关切,接过他脱下的大氅,触手一片冰凉。
许时瑾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细细掠过她的眉眼。尽管她掩饰得很好,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那一丝未能完全藏起的落寞,以及比往日稍显沉默的态度。他心中了然,定是今日祭典之事,让她心里难受了。
他挥手让乳母将已经有些困倦的淮安带下去休息,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
“来看看你们。”许时瑾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他拉着明荷的手坐下,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
明荷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问祭典之事,只是低声道:“淮安今日念书很用功,会认好几个新字了。”
许时瑾看着她刻意回避的样子,心中微疼。他沉默片刻,终是决定借着这个机会,将思虑已久的事情说出来。
“明荷,”他握紧了她的手,语气变得郑重,“今日大典,百官朝拜,看似风光,实则……亦是束缚。”
明荷抬眼看他,没有说话。
“祭天,告慰祖宗,稳定民心,这些都是帝王的责任。但有一件事,始终悬而未决,也是朝臣们屡次上书提及的——国本。”许时瑾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淮安是我的长子,是名正言顺的皇子。但他至今未曾入皇室玉牒,未曾告祭太庙,身份模糊地养在宫外。这于礼不合,于他……更是不利。”
明荷的心轻轻一颤,攥着他衣袖的手指微微收紧。
“朝中关于立储的呼声一直未断,大臣们忧心社稷,担心国无储君,根基不稳。”许时瑾看着她眼中闪过的忧虑,继续道,“我希望淮安能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将来能顺理成章地承接大统。这需要他入宫,需要朕下明诏,告知天下,将他写入玉牒,确立他皇长子的名分。”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他个人的渴望:“而且……你们住在宫外,我终究难以安心。只有将你们纳入宫中,放在我眼皮底下,给予最严密的护卫和最尊贵的名分,我才能真正放心。”
他隐藏了内心深处那份越来越难以抑制的贪婪——他不仅仅是为了孩子的未来和安全,他也渴望在结束繁重的政务后,能立刻看到他们的身影,能日日相伴,共享天伦。这冰冷的皇宫,因为有了他们,才会像一个真正的家。
明荷安静地听着,他的话像一块块石头投入她心湖,激起层层涟漪。她明白,他说得都对。为了淮安的前程,为了淮安的安全,入宫似乎是最合理、也是最必然的选择。他是皇子,不可能永远隐匿于市井之间。
可是……皇宫。
那两个字像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那是她完全陌生的世界,高墙深院,规矩森严,充斥着像顾嫣然那样出身高贵、心思莫测的人。她一个乡野女子,不懂礼仪,不擅权谋,在那里该如何自处?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粗鄙和无知,给淮安丢脸,给他带来麻烦?自卑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
她沉默了,烛火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一片晃动的阴影。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内心的挣扎。她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理——淮安的身份、朝臣的议论、孩子的未来,每一条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可是……
最终,她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五哥,我明白。为了淮安,我该答应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落在他心上,“可是……”
她轻轻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让我……再准备准备。”
许时瑾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她明明理解一切却依然拒绝的模样,一股无奈的涩意从心底蔓延开来。他多想告诉她,有他在,什么都不必怕;多想立刻给他们母子最尊贵的名分,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他的妻儿。
可是他知道不行。
他不能让她看出他的失望,不能让她因为他的期待而背负更重的压力。那份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急切,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个温柔的笑意。
“好。”他伸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放得极轻极柔,“都听你的,我们慢慢来。等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们再商量。”
他的怀抱温暖而安稳,明荷依偎在他胸前,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渐渐安心。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许时瑾的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他终究,还是不敢勉强她分毫。
只是,拥着她单薄的身子,感受着这宫外小院的温馨与短暂安宁,他心中的紧迫感却愈发强烈。前朝后宫的暗涌,顾嫣然虎视眈眈的目光,都让他清楚地知道,留给“慢慢来”的时间,或许并不多了。
他必须尽快想到一个两全之策,既能护他们周全,又能……让她心甘情愿地走向他,走向那座象征着天下权力顶峰,却也能护她们周全的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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