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卷着枯叶,在山野间呼啸。许时瑾最后望了一眼北方——那个承载了他所有温情与痛楚的家的方向,随即毅然转身,与早已等候在密林深处的顾砚之汇合。
“殿下。”顾砚之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
“老师,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南下。”许时瑾扶起他,目光沉静如水,“此后,老师直呼我时瑾即可。”
两人不再多言,一头扎进莽莽群山,沿着猎人与药农踩出的隐秘小径,向着江南方向疾行。
这一路,是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煎熬。
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在崎岖难行的山野间穿行。渴了饮山泉,饿了啃冰冷的干粮,夜间常常寻个避风的山洞或废弃的猎户木屋栖身,甚至露宿荒野。秋雨骤降时,浑身湿透,冷得彻骨;山路陡峭处,手脚并用,险象环生。
顾砚之虽为文臣,但为寻太子,这些年也历练出了脚力,可跟在许时瑾身后,看着他沉稳矫健、对野外生存显得异常熟稔的背影,心中仍是感慨万千。
这位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太子,才华横溢,文武兼修,他是知道的。可往昔的才情,更多是宫苑内的风雅,马场上的英姿。而如今的许时瑾,身上褪去了最后一丝金尊玉贵的浮华,沉淀下一种如磐石般的坚韧与沉毅。
他能精准地辨别方向,懂得如何寻找水源和可食的野果,处理磨破的伤口时眉头都不皱一下,那双原本执笔握剑的手,如今布满细小的划痕和薄茧,做起粗活来毫不含糊。
更让顾砚之心惊的,是许时瑾眼中那簇幽暗而炽烈的火焰。那是对复仇的执念,对夺回一切的渴望,是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他不再是那个会因为政见不同而与朝臣温和辩论的储君,而是一个目标明确、意志如钢的行者。
然而,顾砚之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变得无比坚韧的学生,时常会陷入突如其来的沉默。有时是在溪边掬水时,望着水中倒影出神;有时是在夜宿山林时,靠着树干,仰头望着北方星空,久久不动。那紧抿的唇角,微蹙的眉峰,深邃眼眸中翻涌的思念与歉疚,让顾砚之明白,殿下心中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始终系于北方那个小山村里,系在那个沈家小院的亲人身上。
“时瑾,可是在想……明荷姑娘和淮安?”一次夜歇时,顾砚之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
许时瑾拨弄篝火的手微微一顿,火星噼啪溅起,映亮他瞬间柔化却又迅速被痛苦覆盖的侧脸。“老师,”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弃她们于乡野,许下归期却不知何日能践。每每想起,心如刀绞。”
他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紧紧攥在掌心:“但我更知,若我不够强大,不能掀翻那座压得天下人喘不过气的山,我与她们,乃至天下如她们一般的寻常百姓,将永无宁日。这短暂的分离,是为了将来能真正护她们一世周全。”
顾砚之默然,心中叹息。家国仇恨与儿女情长,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套在这个年轻人的肩上。但也正是这份沉重的牵挂,化为了他脚下最坚定的力量。
他们一路小心翼翼,避开了几波看似寻常却眼神锐利的“商队”,也曾在临近州府时,险些与张贴海捕文书、盘查过往行人的官差撞个正着,全靠许时瑾超乎年龄的沉着和顾砚之的老练才得以化解。危机如影随形,让他们更加确信南下的正确——唯有在那远离权力中心、水系错综复杂的江南,他们才能获得喘息之机,才能于无声处,听惊雷。
历经近一个月的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当空气中湿润的水汽愈发明显,当地人的口音逐渐变得软糯难懂时,一座笼罩在烟雨蒙蒙中的庞大城池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江州,到了。
这座江南重镇,扼守运河咽喉,商贾云集,舟楫如梭。高耸的城墙下,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喧嚣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与北方都城庄严肃穆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鲜活而又浮躁的生命力。
许时瑾与顾砚之混在入城的人流中,风尘仆仆,衣衫陈旧,与周遭的挑夫行商并无二致。守城的兵卒懒洋洋地瞥了他们一眼,便挥手放行。
踏入江州城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许时瑾深深吸了一口这湿润而陌生的空气。目光掠过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络绎不绝的船只、以及那些衣着光鲜、操着各种口音讨价还价的商人。
“老师,你看,”许时瑾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视着这座城市的繁华,“这里的每一缕烟火气,每一分流转的财富,都本该是滋养天下、泽被苍生的血液,而非填充独夫私囊、助长其暴政的资粮。”
顾砚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低声道:“殿下所言极是。江州乃至整个江南,鱼龙混杂,利益交织,正是我们联络各方、积蓄力量的绝佳之地。老臣已通过故旧,初步联络上一位致仕在此的周老大人,或可暂为我们提供栖身之所。”
许时瑾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重重屋宇,再次投向北方。他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北归……” 他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重若千钧,承载着弟弟、姨母、太傅、将军的血海深仇,承载着对沈家、对明荷、对淮安的刻骨思念,更承载着他对这片土地上所有受苦百姓的承诺。
许时瑜,你窃居的宝座,且坐稳了。他日我归来之日,必以你之血,祭奠所有枉死的亡魂!
汹涌的情绪在胸中激荡,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呐喊,穿透千里云层,飞向那遥远的山村:
明荷,等我。待我扫清这世间魑魅魍魉,必以万里江山为聘,接你与淮安,归家!
这一刻,布衣草履的许时瑾站在江南的烟雨中,身影单薄,却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绝世利剑,寒光内敛,只待时机,便可裂长空,定乾坤。南下的路已走完,而一条更为艰险、壮阔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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