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御花园里的牡丹开到了极盛，姹紫嫣红，瑰丽非凡，连空气里都浮动着甜糜的香气。顾嫣然便是在这时下了帖子，邀京中所有有品级的贵妇、宗室女眷入宫“共赏国色”，帖子更是亲自送到了承乾宫。
“妹妹入宫多时，总该见见各位宗亲命妇了，日后也好往来走动。”顾嫣然握着明荷的手，笑容温婉得无懈可击，“明日赏花宴，妹妹定要来，也让大家都瞧瞧，皇上心尖上的人儿，是何等风姿。”
明荷心知这绝非简单的赏花，回到宫中，已是一片茫然。她对着云舒，眉宇间满是愁绪：“云舒，我……我怕是不成的。那些夫人，都是高门贵女，我什么都不懂，去了只怕……”
“娘娘，”云舒沉稳地为她换上一杯安神茶，声音不高，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宴无好宴。皇后此举，意在让您在众命妇前显露不足。但您不必怕。奴婢已打探清楚与会诸位夫人的性情家世，届时会在一旁提点。娘娘只需记住，不卑不亢，以诚待人。万不可自乱阵脚。”
明荷看着她沉静的眼眸，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翌日，御花园锦绣成堆，珠光宝气几乎要压过满园芳华。明荷穿着一身湖水绿的宫装，虽华贵，却比不得顾嫣然一身正红凤纹的夺目。她跟在皇后身后，接受着命妇们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轻蔑的目光，只觉得背脊僵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宴席设在牡丹丛中的花厅里，丝竹管弦，轻歌曼舞。起初倒也平和，直到行至一株花色青白、形态清雅的白牡丹前。
顾嫣然停下脚步，指尖轻点花瓣，笑意盈盈地看向明荷：“贵妃妹妹原从江南来，山温水软，想必见多识广。不知可识得此花品种？有何典故可说与我们听听？”她选的是名品“月光牡丹”，并非最普及的品种，存了心要考较。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明荷身上。她心下一紧，她哪里会认识。她能感觉到皇后期盼着她窘迫失措的目光。
就在她茫然无措时，侍立身后的云舒借着为她整理裙裾的姿势，极轻极快地在她耳边低语了四个字：“月光牡丹。”
明荷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她抬起眼，迎向顾嫣然，唇角绽开一个温和甚至带着些许不好意思的浅笑：“回皇后娘娘，此花名唤月光牡丹，臣妾见识浅薄，此前确未见过这般清雅脱俗的。”
她目光真诚地欣赏着花朵，语气柔缓，“只觉其洁白如玉，晶莹剔透，想来若在月下观赏，定然更添仙姿。不知其来历渊源，还请娘娘赐教。”
她坦然承认了自己的不知，转而用最朴素的言语去赞美，最后更是将话语权恭敬地交还回去，姿态放得极低，却丝毫不显卑微，反倒显得大方得体。
顾嫣然精心准备的刁难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嘴角的笑容僵了僵，只得自己接过话头，讲解起这花的来历，心中却憋了一口气。
接下来是品茶环节。鎏金茶具一一摆开，贵妇们素手纤纤，动作优雅，茶具飞快地搅动，打出一层洁白绵密的泡沫。顾嫣然目光流转，再次落到明荷身上：“听闻妹妹近来潜心研习茶艺，想必已有心得。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让我们一饱眼福？”
明荷的心又提了起来。她学的茶艺手法，质朴简单，与京城流行的繁复精巧截然不同。她求助似的看向云舒，云舒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神鼓励。
明荷定下心神，净手、温杯、调膏、注水、搅打……她的动作不算流畅优美，甚至略带生涩，但每一步都做得极其认真专注。她没有试图去模仿京城的华丽技法，只是按照自己熟悉的方式，稳稳地完成。最终点出的茶汤，浮沫不算极其丰厚，但茶色鲜白，盏边也无水痕。
她双手将茶盏轻置案上，抬起清澈的眼眸，声音温软：“臣妾技艺粗浅，不及各位夫人精妙。只是从前习茶，多为家人困倦时，为他们解乏暖心，虽简单，却觉甘醇暖心。让各位见笑了。”
她没有实力也没有刻意比较技艺，几位上了年纪、更重家庭和睦的宗室老夫人闻言，看向她的目光顿时柔和了许多，觉得这位贵妃念旧情，心性纯良，并不像传言中那般不堪。
顾嫣然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接连两次失算，让她心头火起。她向坐在下首的一位夫人递了个眼色。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那夫人起身敬酒，行至明荷座前时，脚下“不慎”一个趔趄，手中半杯果酒尽数泼在了明荷那身湖水绿的衣袖上，顿时晕开一大片深色的污渍。
“哎呀！贵妃娘娘恕罪！臣妇该死！”那夫人立刻跪倒在地，声音惶恐，眼底却闪过一丝得意。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等着看这位新贵妃如何反应——是当众失态发怒，还是怯懦隐忍？
明荷看着衣袖上刺眼的污渍，心中一慌，下意识地看向云舒。云舒眼神沉静，微微摇头。
明荷瞬间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甚至亲自弯腰扶起了那位跪地的夫人，语气平和听不出半分怒气：“夫人快快请起，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无心的过失，何必行此大礼？今日春光正好，牡丹倾国，莫要因此等小事扰了皇后娘娘与诸位夫人的雅兴。”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四周，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说完，她转向顾嫣然，歉然道：“皇后娘娘，臣妾仪容不整，恐失礼于人前，请容臣妾暂退更衣。”
顾嫣然看着她从容不迫的姿态，那番得体大方的话更是衬得自己这边的手段卑劣小家子气，她脸上强撑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只能僵硬地点头：“妹妹快去快回。”
明荷在云舒的陪同下，挺直脊背，步履平稳地离开了喧闹的宴席。直到走出众人的视线，回到承乾宫，她才允许自己微微松了口气，后背竟已惊出一层薄汗。
更衣完毕，她并未立刻返回宴席，而是坐在窗边静静出神。回想今日种种，她忽然发现，自己虽然没有皇后那般引经据典的才学，没有长袖善舞的玲珑，甚至点茶的手法也质朴无华，但似乎……也并未一败涂地？
她没有因为不懂而胡诌，没有因为技不如人而自卑退缩，没有因为被冒犯而失态动怒。她用坦诚应对学识的刁难，用真诚化解才艺的比较，用宽容体谅打破了礼仪的陷阱。
一种奇异的、微弱却清晰的感觉在她心中升起——她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式。
她忽然理解了润生那日的话——“保留本真的姐姐最可贵。”
是的，她不必将自己连根拔起，强行塑造成另一个顾嫣然。她可以学习这宫里的规矩，但运用规矩的方式，可以带着明荷的印记——那份源自乡野的坦诚、善良与坚韧。
这一次，她没有依靠许时瑾，甚至没有完全依赖云舒的提点，她在关键时刻，用自己的本心做出了选择，并且……似乎赢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价值感，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顶开了她心头的沉重巨石。她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令人窒息的深宫里，属于明荷这个名字本身，或许，也拥有自己的力量。
她转过身，眼中闪着明亮的光彩，忽然向云舒伸出手。云舒愣了一下，随即会意，轻轻抬手与她击掌。清脆的掌声在殿内响起，带着几分少女般的雀跃。
“云舒，我们做到了，谢谢你。”明荷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
云舒看着她眼中终于燃起的光，也由衷地笑了：“是娘娘做到了。您靠着自己，走出了第一步。”
这一刻，承乾宫里的空气都变得轻快起来。明荷看着镜中那个穿着崭新宫装的自己，忽然觉得这身华服也没有那般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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