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内，空气凝固得如同冰块。许时瑾面沉如水，端坐在龙椅之上，御案上摊开的，是影卫与内务府联合呈上的密奏。上面清晰地罗列着查获的证据链：东宫粗使宫女受顾氏母族远房旁支指使的供词；内务府老太监与顾家外院管事的秘密资金往来；太医正关于“菟丝子”之毒与二皇子症状高度吻合的推断；甚至查到了那条秘密输送毒药的、已被掐断的西域商路残余线索。
一切证据的矛头，都明确无误地指向了顾嫣然及其母族。虽然最核心的、能证明顾嫣然亲自下令的直接证据被层层隔断，但这精心策划、双线并行、意图一举绝灭他两位皇子的毒计，其恶毒与缜密，已让许时瑾浑身发冷，怒火在胸中翻涌，几乎要焚尽他的理智。
谋害皇嗣！这是动摇国本之罪！是任何一个帝王都无法容忍的底线！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咯咯声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嗜血的杀意。他恨不得立刻下旨，将顾嫣然拖出凤仪宫，千刀万剐！将参与此事的顾氏党羽，连根拔起，诛灭九族！
就在这雷霆之怒即将喷薄而出的前一刻，御书房外传来了通禀声——顾砚之顾阁老，请求觐见。
许时瑾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杀意，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顾砚之走了进来，不过短短几日，这位一向沉稳持重的老臣，仿佛骤然苍老了十岁。他步履蹒跚，官袍显得有些空荡，昔日睿智清亮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与浑浊的泪光。他没有任何迟疑，径直走到御案前，推金山，倒玉柱，对着许时瑾，重重地、毫无保留地跪了下去，以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叩响。
“老臣……教女无方……罪该万死！”顾砚之的声音嘶哑颤抖，老泪纵横，瞬间浸湿了御书房冰冷的地砖。
许时瑾凝视着跪伏在地的顾砚之，老师花白的头发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那因极力压抑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更让他心头一阵刺痛。
就在刚才，他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顾嫣然竟敢谋害皇嗣，按律当处极刑，并诛连全族！他几乎要立刻下旨，将这个毒妇及其家族连根拔起。
满腔的怒火与杀意，在这一刻，竟被更沉重的东西压了下去。
无数过往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是眼前这位老人，在他年幼失恃、于深宫中战战兢兢时，给予他亦师亦父的悉心教导，为他启蒙开智，教他文韬武略，是他为数不多的温暖与倚仗。
是这位老人，在他身负重伤、心灰意冷，只想隐姓埋名淡泊一生时，不顾自身安危，数次冒险寻到他，言辞恳切，力陈利害，痛心疾首地劝说他：“殿下身负社稷之重，岂可因一时挫败而弃天下万民于不顾？” 是他，重新点燃了自己胸中几乎熄灭的斗志，与他于南方积蓄力量，最终得以东山再起。
更是这位老人，在他登基之初，朝局未稳，内外交困之时，以耄耋之躯，为他殚精竭虑，稳定朝堂，清除积弊，助他一步步坐稳这九五至尊之位。
这一桩桩，一件件，恩情如山，重逾千钧。
如今，难道真要为了那毒妇，将这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恩义，都一并斩断吗？许时瑾攥紧了袖中的手，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严惩诏令，生生卡在了喉间。
“老师……”许时瑾的声音干涩，带着复杂的情绪，“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顾砚之抬起头，脸上涕泪交加，尽是绝望与恳求：“陛下……老臣知道……嫣然她……她犯下的是十恶不赦、人神共愤之罪！老臣无颜祈求陛下宽恕她……她罪有应得！”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悲怆，几乎字字泣血，“可是陛下……老臣……老臣就这么一个女儿啊！我们晚年得女，是老臣将她娇纵至此，酿成今日大祸……一切的过错，都在老臣！”
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已然青紫：“老臣不敢求陛下饶她性命……只求……只求陛下看在老臣多年兢兢业业、看在……看在她年少无知时也曾真心侍奉过陛下的份上……给她……给她一个体面的了断……”
顾砚之抬起泪眼，望着许时瑾，那眼神充满了一个父亲最后的、卑微的乞求：“老臣愿以毕生功勋、以项上人头担保，顾氏一族，从此绝不再涉朝政！老臣……愿即刻致仕，交出所有权柄，只求陛下……网开一面！”
御书房内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只有顾砚之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在回荡。
许时瑾闭上眼，内心天人交战。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杀意已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决断所取代。他站起身，绕过御案，走到顾砚之面前，亲手将他搀扶起来。
“老师，”他的声音低沉，“您的恩情，朕从未敢忘。正因如此，朕可以饶过顾氏全族。”
顾砚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但顾嫣然之罪，触及国本，必须处死。”许时瑾语气坚决，“不过，朕会给她一个体面——赐白绫，留全尸。这是朕看在您的面子上，能做到的最大让步！”
最终，一道诏书颁行天下，废去顾嫣然皇后之位，赐死。诏书言辞严厉，却将罪责限于顾嫣然一人，保全了顾氏一族的体面。
在顾嫣然被赐死的前夜，许时瑾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曾经的凤仪宫，依旧华丽，却已弥漫着一种末路的凄冷。顾嫣然穿着一身素服，未施粉黛，坐在那里，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随着后位的剥夺而流逝。
看到许时瑾进来，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凄然又带着嘲讽的笑容：“陛下是来看臣妾……不，是来看我这个阶下囚最后的下场吗？”
许时瑾看着她，心中已无波澜，只有一片冰冷：“朕来，是想问你，为何要走到这一步？朕当初，并非没有给你选择。”
“选择？”顾嫣然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声尖锐而悲凉，“陛下，您给过我选择吗？您的心，从始至终，何曾有过一分一毫放在我身上？您立我为后，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是为了您那该死的江山社稷！”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泪水终于决堤：“可是我呢？我从豆蔻年华就爱慕您，眼里心里全是您！我努力学规矩，学琴棋书画，学如何做一个配得上您的皇后！我甚至……甚至同意您接那个村妇回来，同意让出后位！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大度，只要我守在您身边，您总有一天会看到我的好！”
她死死盯着许时瑾，眼中是燃烧殆尽的爱与恨：“可是您没有！您的眼里只有沈明荷！只有她和她的孩子！我算什么？我堂堂顾家嫡女，难道还比不上一个乡野村姑吗？！我恨！我恨她夺走了您全部的爱！我恨那两个孩子，他们本就不该存在！是他们，是你们，把我逼到这一步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啊！许时瑾！”
许时瑾静静地听着她歇斯底里的控诉，直到她力竭般地瘫软下去，才缓缓开口，声音冷如冰：“你的爱，就是伤害无辜的稚子？就是将这后宫变成修罗场？顾嫣然，你爱的从来只有你自己，和你那扭曲的占有欲。你的下场，是你咎由自取。”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决绝地离开。身后，传来顾嫣然崩溃的、绝望的痛哭声。
对顾氏一族最终的处置如下。
对其母族：所有直接参与投毒、运送毒药、行贿勾连的人员，一经查实，或处死，或流放三千里，其直系子弟永不录用，顾氏家族势力遭到沉重打击。
对顾砚之：皇帝下旨因其教女不严之过，准其以“年老体衰”为由，上表致仕。保留了太傅的虚衔和相应的荣养待遇，以示皇恩浩荡，但实质上是将其彻底隔绝于权力中心之外。
一场惊心动魄的谋害皇嗣案，最终以这样一种保留了最后一丝温情却又无比冷酷的方式落下了帷幕。许时瑾站在高高的宫墙上，望着远方，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片沉重的疲惫，以及对仍在病中幼子的深深牵挂。他知道，朝堂与后宫的风波暂时平息，但留给明荷和淮宁的伤痛，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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