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油灯的光晕将哈尔脸上那抹近乎自嘲的平静映照得格外清晰。
那句“看…它只为我存在了”如同羽毛落水，在池小橙心湖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自由，原来是如此脆弱、排他且……孤独的东西。
他没有再说话，似乎连维持清醒都耗尽了气力，重新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绵长而微弱。
他那头亚麻色的短发，在昏暗光线下，那丝微弱的暖金色调仿佛只是错觉，又悄然隐没了，变回一种缺乏生气的浅淡。
池小橙依旧蜷坐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木箱，没有动。
苏菲离开后，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以及外面营地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和忙碌的脚步声。
战争并未远离，生存的压力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包括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与身体双重剥离手术的哈尔，也包括……似乎突然失去了某种明确“连接”而感到茫然的她。
强制性联结的减弱，应该让人轻松才对。
可为什么，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灌进来的是带着焦土气息的冷风？她看着哈尔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想起他背后那惊鸿一瞥、却无法触碰的自由之翼。
他用自己的绝大部分力量，换来了不被任何人束缚的可能。
那她呢？她这个意外闯入他生命、带着一肚子“剧本”和蹩脚演技的异世灵魂，该何去何从？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迷茫涌了上来。她轻轻站起身，动作尽量不发出声音，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脆弱的安宁。
她需要透透气，需要离开这弥漫着药味和血腥味的狭小空间，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
掀开帐篷厚重的帘子，夜晚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精神微微一振。
营地依着一片相对完整的废墟建立，篝火在远处闪烁，映照出人们疲惫而麻木的脸庞。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避开人群，下意识地朝着营地边缘、那片相对安静的区域走去。
那里，奇迹般地，竟然还留存着一棵孤零零的樱花树。
或许是因为靠近原本的城堡花园，或许是有微弱的魔法残余庇护，它竟然没有在连天的炮火中完全损毁。
树干有被灼烧的焦黑痕迹，枝桠也断了不少，光秃秃的，但在几根幸存的枝条顶端，竟然顽强地冒出了些许细小的、粉白色的花苞，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一个个微弱的希望信号。
池小橙走到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冰凉的泥土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寒意，她却浑然不觉。
她抬起头，望着那些在夜风中微微颤抖的花苞，心里一片混乱。
回去？回到那个有现代医疗、有父母、有平静生活的世界？
这个念头，在经历了这么多生死磨难、见证了如此多的残酷之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又如此诱惑地浮现出来。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她眼前的空气，就在那棵樱花树的根部附近，突然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像夏日柏油路面上蒸腾的热浪，又像是透过劣质玻璃看到的景象。那扭曲的范围很小，很不稳定，忽明忽暗。
池小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以为自己眼花了，或者是过度疲惫产生的幻觉。
但下一刻，那扭曲的光影逐渐清晰起来，形成了一道极其狭窄、边缘不断闪烁、仿佛随时会崩溃的……裂缝。
裂缝那边，不再是焦土和废墟，而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片刺眼的白色。
是医院病房那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白墙。
视野中央，是一台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着曲折的绿色线条和数字，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
镜头似乎被拉得很近，她能清晰地看到监护仪屏幕上显示的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那些她曾经无比熟悉、又无比恐惧的数字。
然后，视野微微移动，她看到了病床上躺着的人。
那张脸，苍白、消瘦，眼眶深陷，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正是穿越前的她自己！那个被病痛折磨、生命仿佛风中残烛的池小橙！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眷恋、委屈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的心防。
那个世界有她牵挂的父母，有可以治愈她的现代医学，有不用时刻面对死亡和毁灭的“正常”生活……那是她的根，是她原本的命运轨迹！
裂缝那边的影像晃动了一下，似乎有护士的身影走过，还有隐约的、模糊的谈话声，听不真切，但那熟悉的医院环境音，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回去……只要穿过这道裂缝，就能回去……离开这片满目疮痍、朝不保夕的焦土，离开身边这个性格恶劣、力量尽失、未来一片迷茫的魔法师，离开这无休止的战争和死亡……
这个诱惑是如此强烈，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向前迈出一步。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但明显缺乏血色的手，无声无息地从她身侧伸了过来。
手指上还残留着一些极淡的、仿佛融入皮肤纹理的结晶斑痕。
那只手没有去触碰那道闪烁的裂缝，而是径直插入裂缝下方的焦黑泥土中，快速而用力地挖掘起来，几下就将那道显现出病床景象的裂缝连同它周围的泥土一起掩埋、压实。
裂缝消失了。
医院监护仪的“嘀嘀”声、那片刺眼的白，都瞬间无影无踪。
眼前只剩下焦黑的土地、残破的樱花树，以及夜晚废墟的清冷空气。
池小橙猛地回头。
哈尔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他看起来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刚才那个掩埋的动作似乎又消耗了他不少力气，呼吸有些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那亚麻色的短发，此刻在清冷月辉下，竟隐隐透出一种……近乎银灰的冷调。
他避开了她震惊而复杂的目光，视线落在刚刚被掩埋的那片土地上，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刻意装出的、却难掩疲惫的平静：
“走吧……别回头。”
这句话，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劝诫？或者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的、微弱的要求？
池小橙的心脏砰砰直跳，各种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被窥破心思的恼怒，对回归可能的渴望与恐惧，还有对哈尔此刻行为的难以理解。
他为什么要掩埋裂缝？是怕她离开？还是……别的什么？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哈尔见她不动，也不再催促，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身形有些摇晃。
月光将他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焦黑的土地上，像两个依偎又疏离的幽灵。
僵持了几秒钟，或者更久。
池小橙突然弯下腰，伸出双手，不顾泥土的脏污，开始疯狂地挖掘刚才被哈尔掩埋的地方。
她的动作很快，很急，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黑色的泥土。
哈尔瞳孔微缩，似乎想阻止，但抬起的手最终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泥土里翻找，银灰色的发丝在夜风中轻轻拂动。
很快，池小橙挖到了东西。
不是那道诡异的裂缝，而是一个小小的、硬硬的边角。
她动作一顿，更加小心地拨开周围的泥土，将那样东西挖了出来。
是一个被烧得边缘卷曲、发黄发黑的小相框。
玻璃已经碎了，但里面的照片却奇迹般地大致完好。
那是她穿越前，一直放在病床床头柜上的全家福。
照片上，年轻的父母抱着年幼的她，三个人都笑得无比开心，阳光灿烂。
那是她无数次在痛苦中用以支撑自己的念想，也是她刚才在诱惑的裂缝中看到的、那个世界最具体的牵挂。
她记得很清楚，在第三卷的某个时刻，为了重燃卡西法，她亲手将这张照片投入了壁炉……它怎么会在这里？还被埋在这棵樱花树下？
照片背面，用某种耐火的颜料，添上了一行细小却清晰的字迹，那字迹凌厉而熟悉，是哈尔的笔迹：
【早就碎了，留着碍事。埋了，清净。】
落款没有日期。
池小橙握着这张失而复得、却又带着焚烧痕迹和冰冷留言的照片，指尖冰凉，浑身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抬起头，看向哈尔。
他依旧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地回望着她。
月光下，他那头短发，不知何时，又从冰冷的银灰色，悄然变回了一种更接近他平常状态的、带着些许暖意的淡金色，虽然依旧黯淡。
他没有解释照片为何在这里，没有解释那句“埋了清净”是什么意思，更没有解释他刚才为何要掩埋那道诱惑的裂缝。
池小橙看着照片上父母的笑容，又看看眼前这个虚弱、嘴硬、行为矛盾、却刚刚用自己的全部力量换取了“自由”、此刻又站在这里阻止她“回头”的男人。
她突然用力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张承载着她过去、她牵挂、她回归可能性的全家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相框本就脆弱，这一摔，彻底碎裂开来。玻璃渣和碎木屑四溅。
然后，在哈尔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她抬起脚，用沾满泥污的鞋底，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踩在那张照片上，直到照片上父母和她自己的笑脸变得模糊不清，沾满泥土，和焦黑的大地几乎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她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抬起头，直视着哈尔震惊的双眼。
她的脸上沾了泥点，眼圈泛红，但眼神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决绝。
她抬起手，用同样沾满泥土的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角，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早·选·好·了。”
这三个字，砸在寂静的夜里，也砸在哈尔的心上。没有咆哮，没有哭泣，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坚定。
回归的诱惑曾经如此真实地摆在面前，通往“容易”和“熟悉”的道路曾短暂开启。
但当她看到那道裂缝被掩埋，当她挖出这张代表“过去”的照片，当她看到哈尔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和悄然变化的发色时，那个选择，其实早已在心中完成。
哈尔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脚下那片被踩入泥土的、模糊的照片，看着她脸上混合着泥土、泪痕和决绝的表情。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消散在带着硝烟味的夜风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她伸出了那只没有完全石化、却布满斑驳痕迹和泥土的手。
池小橙看着那只手，停顿了片刻，然后，同样沾满泥土的、微凉的手，坚定地放了上去。
十指紧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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