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被蓝光吞噬的瞬间,耳膜嗡鸣如擂战鼓。
黑暗裹着灼热涌来,他本能地蜷起手指,却触到一片虚无——不是空气的虚无,是连存在感都被抽干的虚无。
下一秒,灼烧感从脚底窜起,他猛地睁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火海中央。
火焰是半透明的靛蓝色,每道火舌里都翻涌着细碎的文字,像是被揉碎的契约残页。
更远处漂浮着无数虚影,有的披麻戴孝,有的着锦佩玉,有的形容枯槁如行尸,他们的面容都被火光扭曲成模糊的轮廓,却都转动着头颅,将视线精准钉在他身上。
\"为何要继承?\"
第一声质问像冰锥扎进太阳穴。
顾昭踉跄半步,看见最近的虚影抬起手,指尖渗出暗红血珠,在火中画出\"断契\"二字——那是他在玉衡轩旧账册里见过的,被守灵人体系除名者的标记。
\"凭什么承载?\"
第二声质问更沉,带着金属刮擦的刺响。
虚影们开始移动,包围圈越缩越小,火舌舔过他的衣角,竟真的灼出焦痕。
顾昭这才惊觉,自己能闻到焦糊味,能感受到皮肤刺痛,连心跳声都震得胸腔发疼——这不是普通的幻境,是契约碑在用他的五感,将\"质疑\"具象成最真实的折磨。
他后退时踩中一块凸起的碎石,低头的瞬间瞳孔骤缩。
那哪是碎石?
是半块青釉瓷片,釉色熟悉得让他喉头发紧——是三个月前在旧物市场捡的宋代茶盏,他花了十七天修复,最后茶盏显灵时,曾在他掌心画出采茶女的侧影。
此刻瓷片在火中寸寸崩裂,裂纹里渗出的不是泥土,是他修复时的记忆:蹲在工作台前眯眼补釉,用小毛笔蘸着矿物颜料轻点,茶盏显灵那晚他举着它给苏绾看,说\"你看,它在笑\"。
\"动摇了?\"
虚影的声音里有了冷嗤。
顾昭抬头,发现更多碎片在火中浮现:那尊他熬夜修复的明代铜炉,炉身上本被磨平的\"宣德\"款,显灵时曾发出清越的钟声;还有师父失踪前留给他的半块残玉,那晚他抱着玉坐在地上哭,碎玉芯第一次渗出淡金光,像在替他擦眼泪。
所有他修复过的古物,此刻都成了火中的祭品,在他眼前碎成齑粉。
顾昭的呼吸开始急促,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涌出——是幻境在挤压他的精神,还是现实中的身体在承受灵压?
他想起苏绾被灵压逼退时的脸色,想起哑僧说\"契主之试\"时的郑重,突然明白:这些破碎不是惩罚,是考验——考验他是否会因\"修复之物终将再碎\"而动摇初心。
\"够了!\"他吼出声,声音却被火焰吞掉大半。
火海中突然响起另一道声音,沙哑却带着温度:\"小昭,你看这残玉。\"
顾昭猛地转头。
穿靛青对襟衫的男人站在火光边缘,手里托着半块残玉——是师父!
他还是失踪前的模样,眼角的皱纹里沾着修复时蹭的金粉,眼神温和得像修复室里那盏老台灯。
\"师父...\"顾昭的喉咙发紧,想冲过去,却被一道火墙拦住。
\"你总问我,为什么要修复古物。\"师父抚过残玉的断口,\"不是为了让它们完美,是为了让它们记住——自己曾被认真对待过。\"他抬头,目光穿透火海锁着顾昭,\"守灵人总说要镇压凶物,可你看这火里的断契者,哪个不是被'必须完美'的旧誓逼疯的?\"
顾昭突然想起苏绾说过,她十六岁那年,父亲为镇压凶物被反噬。
想起哑僧的铃音里总带着一丝悲怆,像在替谁哀悼。
那些断契者的虚影,或许也曾是满怀热忱的守灵人,却被旧誓的枷锁勒得喘不过气。
\"契主不是统治者。\"师父的声音混着火焰的噼啪声,\"是调和者。
旧誓要归位,但新契要活。\"
火舌突然拔高数丈,将师父的身影吞没。
顾昭本能地冲向前,却发现掌心一热——碎玉芯不知何时回到他手里,淡金色的光穿透火焰,在他面前画出一条通路。
虚影们的质问声突然变弱,像被风吹散的残云。
顾昭握着碎玉芯,感受着那些曾被他修复的古物的温度:茶盏的温,铜炉的暖,残玉的凉,一一顺着掌心涌进血脉。
他终于明白,所谓\"心契的力量\",从来不是他赋予古物灵性,而是古物在他修复时,将信任刻进了他的灵魂。
\"我为何继承?\"他对着漫天虚影开口,声音比火焰更烫,\"因为被修复过的古物,值得一个不会再被轻易折断的契约。\"
\"我凭什么承载?\"他举起碎玉芯,金光在火海中劈开一道裂缝,\"凭每一次修复时,我和古物之间,比誓言更牢固的心跳。\"
话音未落,所有火焰突然熄灭。
顾昭踉跄着站稳,抬头看见头顶悬着一轮金月,清辉如瀑倾泻而下。
金月里浮现出无数光点,是他修复过的古物的灵影:茶盏在笑,铜炉在鸣,残玉在发光。
它们缓缓落下,融入他的眉心,原本闪烁不定的印记突然稳定下来,像一颗小太阳。
现实中,契约碑发出轰鸣。
苏绾被灵压逼得退到殿柱后,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望着悬浮的碑体,上面的蓝光正疯狂翻涌,却在某一瞬突然凝固——碑面浮现出一行新字,笔画力透石背:\"新契已立,旧誓归位。\"
\"昭哥!\"她喊出声,却见碑底有细微的闪光。
哑僧的诵咒声戛然而止。
老和尚盯着碑底,浑浊的眼睛突然眯起——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行细如发丝的小字,在阴影里若隐若现:\"新契未成,誓影犹存。\"
顾昭的睫毛颤了颤。
他缓缓睁眼,入目是苏绾染着焦急的脸,和哑僧手中还在轻响的古铃。
碎玉芯在他掌心发烫,却不再是灼痛,而是像揣着一团活火,随着心跳一下下轻撞。
\"成功了?\"苏绾抓住他的手腕,指尖的银符还残留着余温。
顾昭点头,却在触及她眼底的担忧时,突然顿住。
他想起幻境最后那行小字,想起师父说的\"新契要活\"——或许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殿外传来风声,卷起几片落叶拍打在窗棂上。
契约碑底的小字,在阴影中轻轻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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