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紫檀雕花窗棂前的清冽身影周身散发着摄人寒意,明明是仲夏酷暑之夜,却指尖冰凉。苍白修长的手指紧扣窗棱。
慕知柔撮唇轻啸,如同夜莺归巢时的低喃,婉转却带着清晰的规律,巧妙地融入了夜的背景音中,并不引人注目。
片刻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慕知柔的心微微提起。宫中守卫森严,她不确定青蝉是否还能如约潜伏在附近。就在她准备再次发出讯号时——
“啾啾啾……啾啾……!”
自窗外不远处一株茂密的树冠中传来。
这是她与慕家隐羽暗卫约定的最高紧急信号。
慕知柔心中一定,随即又被更大的决绝所取代。对着那片黑暗,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地吐出指令,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
“你亲自去一趟南疆!务必,查清!”
她知道青蝉必已将方才在翊坤宫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也清楚自己派她要去查什么。
窗外树冠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如同被微风拂过。
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中滑落,脚尖轻点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朝着窗口方向,极其短暂地躬身抱拳,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身影如同融化的墨汁,瞬间没入更深的黑暗之中,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重重宫阙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指令已发出。希望……或者说,追寻真相与生机的脚步,已经踏出。
慕知柔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夜风更凉了,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泛起一层寒意。
望着青蝉消失的方向,静静地立于窗前,她也如同化作了阴影的一部分。
殿内殿外一片漆黑,只有天际渐渐亮起的星子,投下微弱冰冷的清光,勉强勾勒出她清瘦而僵直的轮廓。
巨大的孤独感和沉重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兄长苍白的面容、父亲葬身火海的惨状、慕家茶肆的焦土、皇帝探究的目光、裴昱怀疑的眼神、蓉妃句句诛心的话语……还有那幅诡异的蝉栖木槿图。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在她单薄的肩头。
她不知道青蝉此行能否顺利,不知道南疆等待她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蓉妃今日这番举动,究竟是善意提醒,还是残忍的戏弄,或是另一个更庞大、更可怕的阴谋的开端。
但无论如何,她已无路可退。
既然天意让她以这种方式踏入这龙潭虎穴,那么,为了哥哥,为了慕家,她也必须在这刀尖上走下去。
黑暗中,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
夜色如墨,浸染着重重宫阙,也浸染着她那双逐渐沉淀下所有惊惶、变得愈发坚定和幽深的眼眸。
身后蓦地亮起一团温软的光晕,悄然驱散了身周浓重的晦暗,原是青烷悄步上前,点燃了书案旁的那盏赤铜连枝宫灯。
暖黄的光晕驱散了昭宸殿内沉滞的黑暗,也惊醒了许久怔立窗边,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慕知柔。
她缓缓转过身,面上仍残留着深思的痕迹,眼底却已重归沉静。
并未多言,只行至书案前,指尖轻点墨锭。青烷会意,立刻上前挽袖研墨,动作轻缓却极稳。
慕知柔铺开薛涛笺,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落笔如飞,字迹清丽却暗藏筋骨,倾泻于纸笺之上。
墨迹稍干,她仔细封好信函,递与青烷,声音低沉而清晰:“即刻出宫,让莺莺派人亲手交与母亲,不得有误。”
青烷郑重接过,将信函仔细纳入袖中深袋,无声一礼,旋即转身,脚步轻捷却迅速地没入殿外渐深的夜色与摇曳的烛影廊道之中。
翌日,晨光熹微,钟鼓鸣响,庄严的紫宸殿再次汇聚了文武百官。
蟠龙金柱在晨曦中沉默矗立,沉香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属于权力中心的紧绷感,弥漫在巨大的空间里。
慕知柔头戴七梁冠,垂眸立于文官队列相对靠前的位置。
一身绯色云锦交领宽袖朝袍,袍服质地厚重,触感光滑而冰凉。袍子的领口、袖口及衣襟边缘镶着三指宽的赤红色织金锦边,边缘上以更细的金线绣着抽象的缠枝茶纹,在光线变化下若隐若现。
一条镶嵌着白玉带銙的革带紧紧束住腰身,宽大的袖子几乎垂到膝盖,行动间袍袖轻摆,暗纹流动。
宽大的朝服遮掩了她微微紧绷的肩线,玉带束腰,更显其身姿的清瘦与挺直,面上覆着一层属于茶博侯特有的因才华而略显疏离的平静面具,唯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难以彻底掩盖的疲惫与警惕。
高踞龙椅的皇帝裴衍,目光扫过殿下众臣,最终落在了“慕承瑾”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与期待交织的复杂神色。
“慕卿,”皇帝的声音沉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茶马交易关乎国库丰盈、边疆稳固,确系当前要务。然则,空谈优化细则易,落到实处难。依你之见,具体该当如何举措,方能真正开源节流,使我大亓在此交易中获利倍增,而非徒耗国力?”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那绯色的清瘦身影上。这已非泛泛而谈,而是真真切切地考较实干之策,关乎巨大的利益与复杂的边政。
慕知柔心早有准备。她稳步出列,躬身行礼,抬起头时,眼神已是一片清明冷静,声音清越而不失恭谨:
“陛下圣明,洞悉关键。臣以为,欲使茶马交易真正利国,需双管齐下,一曰‘开源’,二曰‘节流’,更需‘明察’以杜奸蠹。”
她微微一顿,条理清晰地阐述道:“开源者,非仅提高茶税税率,此乃竭泽而渔,易引边民怨怼。当首先优化茶品结构。臣建议,可将边境贸易茶叶细分为‘官茶’、‘商茶’、‘私茶’三级管理。”
“官茶”,乃精选之上品,专用于换取优质战马,其质优,则易得好马,此为国力之基;“商茶”,允民间茶商凭引经营,课以合理商税,既可活跃边市,又能充实国库;“私茶”,则设定额度,允许边民小规模交易其自产粗茶,以满足其日常所需,施以仁政,可收边民之心,稳固疆域。
“如此一来,茶源层次分明,各得其用,税收亦可因交易量扩大而水涨船高,而非仅赖加税。”
“其次,节流者,在于革除交易积弊。臣听闻以往交易,中间经手官吏层层盘剥,以次充好、虚报马价茶价之事屡禁不止。当设立独立于地方州府的‘茶马御史’,直接对朝廷负责,巡回监察各处茶马司,严查贪腐,评估马政,确保交易公平,使国库银钱、优质茶叶,能切实换回等值良马。”
“再者,”她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无论是开源新策,还是节流之法,其制定皆需基于详实过往。臣斗胆恳请陛下,允臣调阅、复核核验近三十年来的茶马交易详细记录、税收账目以及对应马匹交割档案!唯有洞悉过往弊端与成效,方能制定出最契合实际、高效稳妥的新策!否则,无异于盲人摸象,空中楼阁!”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查阅三十年档案?
这可是个浩大工程,且极易触动某些人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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