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宫道泛着幽冷的青光。
坤宁宫内烛火摇曳,香烟缭绕如雾。
赵明凰跪在灵前,一身素缟披垂至地,发髻散乱,泪痕斑驳,宛如真孝妇临丧。
她身后十余名嫔妃皆伏地痛哭,两名年幼皇子更被裹上麻衣,小脸苍白地跪在一旁,稚嫩哭声混着哀乐回荡殿中,引得宫人侧目、太监窃语。
“先帝待我等何其厚也!”赵明凰猛然抬头,声音凄厉如裂帛,“如今尸骨未寒,竟有妇人执掌朝纲,代行诏令!礼崩乐坏至此,岂非毁我大靖纲常?”
她指尖颤抖指向承天门方向,仿佛那里站着无形的敌人:“摄政王年少气盛,监国副丞相牝鸡司晨——她们要废嫡立庶!要篡改宗庙血统啊!”
话音落下,群妃齐声呜咽,更有数人当场昏厥。
一时间,悲情似海,怨气冲天。
消息传到尚政殿时,苏识正对镜理妆。
铜镜映出她眉眼沉静,唇色浅淡,手中玉梳一下一下掠过乌发,不急不缓。
“哭灵的人最会演。”她轻笑一声,将梳子搁下,转向候立一旁的柳绿,“你说,先帝驾崩半月,她头一回真心实意跪这么久,图什么?”
柳绿低声道:“流言已入坊市,百姓议论纷纷,说九皇子欲立旁支、废黜嫡脉……贵妃这是要把水搅浑,逼百官站队。”
“聪明。”苏识起身,玄色官袍垂落如墨,“可惜,她忘了自己只是个配角。”
她踱至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黄麻纸上写下七个大字:宫廷女官行为准则·第七条。
“丧仪期间,嫔妃不得聚众议政。”她念了一遍,抬眸看向柳绿,“抄十遍,贴满六宫宫门。尤其是坤宁宫、永寿宫、长春门——一个都不能少。”
柳绿怔住:“这……会不会太……”
“太什么?”苏识淡淡反问,“我说的是律法,不是挑衅。她若不服,尽可去御史台告我。”
翌日清晨,承天门外鼓乐齐鸣,灵驾启程。
黑底金纹的棺椁由八十四名力士抬举而行,旌幡蔽日,哀乐低回。
文武百官安排列队,肃穆前行。
萧玦身着亲王祭服,立于仪仗前端,神情冷峻如霜雪。
而苏识则退居末列,袖手静随,目光却如鹰隼扫视四方。
就在队伍行至御道中央时——
“哐当”一声,一名素影猛然从侧道冲出!
赵明凰挣脱宫人搀扶,扑跪于御道正中,额头重重磕地,发出闷响。
她仰面嘶喊,声震四野:“先帝托孤于妾身!遗诏藏于凤印匣中,今被奸人扣押!九皇子摄政乃权宜之计,焉能久居庙堂?!”
她怀中两名皇子也被迫跟着跪倒,小小身躯瑟瑟发抖。
人群骚动,护卫迟疑,礼乐戛然而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识微微侧首,向身旁柳绿轻轻颔首。
下一瞬,太常卿疾步上前,高举一卷明黄绢书,朗声道:
“奉《监国约法》第三章第九条:凡阻跸者,依‘冲撞御驾’论罪,即刻拘押,以正典刑!”
铁甲稽查应声而出,动作利落,一人持白绫迅速裹住赵明凰口舌,另一人架起其臂便走。
整个过程不过十息,干脆得如同演练百遍。
百官瞠目,无人敢言。
唯有萧玦脚步微顿,眼角余光掠向队尾那抹沉静身影——她依旧低眉顺眼,仿佛方才那一击雷霆,与她毫无干系。
但只有他知道,这场风暴,早在三日前就被她写进了棋谱。
当夜,内政院密室烛火通明。
一名颤抖的宫女被带入偏厅,正是赵明凰贴身侍婢。
她面色惨白,双膝跪地,不敢抬头。
“贵妃命你做的事,我已知晓。”苏识端坐主位,语气平静得近乎温柔,“慈恩寺后山松林第三棵古柏下,埋了一个人偶,用她的生辰八字、头发指甲制成,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对吗?”
宫女浑身一颤,泪水滚落。
“她说……只要僧人七日不间断诵《往生咒》,便可召来天谴,让您……暴毙于朝堂……”
苏识轻笑,竟似听了个笑话。
她起身踱步,指尖拂过案上一叠密报,忽而停住。
“东西不必找了。”她淡淡道,“人偶是否存在,不重要。”
柳绿惊愕抬头:“可若无实证,如何定罪?”
“我们不需要定罪。”苏识转身,眸光幽深如渊,“我们要的,是让别人相信它存在。”
她提笔沾朱砂,落纸成书——
一份“密信”悄然成型:赵明凰致北境边将某某,言辞暧昧,暗含兵权交接之意。
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连用印位置都精准复刻。
“把它放进御史台某位言官必经的茶寮暗格。”苏识吹干墨迹,唇角微扬,“记住,要让他们‘无意间’发现。”
三更梆子响起,雨又落了下来。
萧玦独自站在紫宸殿外廊下,望着远处被夜雾笼罩的宫墙。
风吹动他玄袍猎猎,像一柄随时出鞘的剑。
不多时,苏识踏雨而来,脚步无声。
“你早知道她会闹。”他没回头,只低声问。
“每一个病娇角色,在失去控制权时,都会选择极端表演。”她站到他身侧,仰望同一片漆黑天空,“哭得越狠,心越毒;跪得越低,刀越快。”
萧玦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下一步,你想怎么收场?”
苏识望着远方,眼神清冷如月。
她只说了一句——三日后,晨钟未响,左都御史便率监察御史十三人,跪于承天门外,手捧血书弹章,声泪俱下地控诉赵明凰“以巫蛊诅咒朝臣、私通北境边将、图谋动摇国本”。
奏疏中详列其罪:慈恩寺埋偶作法、暗遣心腹联络边军、煽动六宫干政,字字如刀,句句带血。
百官哗然,连素来中立的老尚书也蹙眉摇头。
萧玦端坐紫宸殿上,神色沉郁,指尖轻叩龙纹案角,似在权衡。
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问:“苏卿以为如何?”
满殿寂静,所有目光悄然转向殿末那抹玄色身影。
苏识立于阶下,袖手而立,神情淡漠如雪后初晴。
她缓步上前,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大殿:“让她活着,比死了有用。”
一句话,轻如鸿毛,重若千钧。
萧玦眸光微闪,仿佛听见了某种早已预设的答案。
他缓缓颔首,提笔朱批:“赵氏失德,不宜居贵位,削去贵妃封号,迁居静思斋,终身幽闭,非诏不得出。赐经卷若干,许其日日礼佛,以赎前愆。”
旨意下达那一刻,坤宁宫内哭声再起——可这一次,没人再信那是真情流露。
静思斋坐落于宫西偏隅,四面高墙,仅一扇铁门通连外界。
每日清晨,内政院女官亲送饮食,碗筷皆经银针试毒,残羹剩饭尽数带回焚毁。
表面是慈悲宽宥,实则是铜墙铁壁的软禁。
赵明凰再不能聚众哭灵,不能再借丧仪煽情,更无法操纵幼皇子作为政治筹码。
但她仍活着。
而正因她活着,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残党,才敢蠢蠢欲动。
七日后子时,寒风穿廊,霜凝瓦脊。
苏识亲自巡视宫城水道,这是她每月必行的惯例——尚政殿下的暗渠通往护城河,历来是密信传递、人员潜入的隐秘通道。
她披着墨色斗篷,足踏鹿皮短靴,身后只跟着柳绿与两名亲信侍卫。
行至西北角楼,忽见远处慈恩寺方向夜空一闪,一道火光倏然熄灭,似有人影翻越围墙,动作迅捷如猫。
她驻足,抬手止住随从前行。
“你看到了?”她低声问。
柳绿屏息点头:“像是……黑衣蒙面,不止一人。”
苏识凝视那片漆黑的寺院轮廓,眸底掠过一丝冷光。
“慈恩寺……她曾在那里请僧诵《往生咒》,如今先帝已殡,寺庙早该闭门清修,半夜翻墙进去的人,不是和尚。”
她顿了顿,唇角竟浮起一抹极淡的笑:“告诉白砚,放几个人进去。”
“什么?”柳绿惊疑,“您要纵贼入宫?”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识转身,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让他们进,看看他们想找什么。是遗诏?是兵符?还是……那份根本不存在的‘先帝遗命’?”
风穿回廊,吹得檐下灯笼剧烈摇晃,光影在她脸上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那一瞬,她不像宫婢,也不像权臣,倒像执棋者俯瞰众生,在寂静中布下看不见的罗网。
柳绿退下传令,脚步匆匆。苏识独立廊下,仰望星空,心中默念:
真正的风暴,从来不在哭声里,而在无声处酝酿。
而此刻,棋盘已布,只待冬至前的最后一颗子落下——
夜更深了,整座皇宫仿佛沉入死寂,唯有地下暗流,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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