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天光未明。
慈宁宫深处，烛火摇曳如垂死之眼。
老太后蜷坐在紫檀雕花床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指节泛白。
方才那一声声低沉入骨的“叩叩叩”，像是从黄泉之下顺着梁柱爬上来，敲在她的心门上，三下不多不少，分毫不差——正是先帝生前每夜子时必行的“安魂礼”。
她不信鬼神，却信这个习惯。
那是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秘密。
连御前太监都知道是帝王怪癖，唯她在病中呓语提过一句：“陛下夜不安寝，须得三叩方能入梦。”可如今，这声音竟从佛龛上方传来，清清楚楚，不带一丝聒噪。
“陛下……是你回来了？”她喃喃出声，嗓音干涩如砂纸摩擦。
她猛地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金砖上，踉跄扑向佛堂方向。
门外守候的白砚闻声而动，推门而入，一身玄甲冷光凛冽。
“太后息怒。”他单膝点地，语气恭敬却不容违抗，“外头寒风刺骨，您若染了风寒，九泉之下的先帝也会不安。”
“让开！”太后双目猩红，“我听见他了！他就在这殿里！他在问我……问我骗了他儿子十年！”
白砚眉峰微动，眸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那封被压下的遗诏，那份本该由先帝亲口宣读、却被悄然替换的立储密旨。
但他不动声色，只低声劝道：“适才风穿檐角，或是木构松动所致。佛前长明灯也因气流晃动，并非常异。若您执意追究，奴才即刻传唤工匠彻查梁柱。”
“不必！”太后忽然厉喝，又顿住，喘息粗重，“……不是工匠的问题。是祂来了。”
她缓缓退回床榻，披衣而坐，双手紧攥锦被，眼神涣散地望着虚空。
香雾缭绕间，她仿佛又见那袭明黄龙袍的背影立于屏风之后，肩线挺直如松，却不回头。
无声无息，一道低哑苍老的声音却直接钻入脑海：
“你骗我儿子，也骗我十年。”
她浑身一震，冷汗浸透中衣。
这不是幻觉。
这是审判。
与此同时，尚仪局偏殿，苏识正端坐案前，手中执笔，在一本暗纹册子上勾画着今日宫中各处走动路线。
烛火映照她侧脸，轮廓清晰如刀削，神情平静得近乎冷酷。
柳绿悄步进来，手中捧着一只空铃匣，低声道：“机关已毁，银丝熔断于香炉之内，无痕无迹。太后贴身茶盏亦按例更换，安神散剂量精准，足以让她今夜难辨虚实。”
苏识点头，放下笔，抬眸望向窗外渐退的夜色。
“她开始怀疑了。”她说，语调平稳，“当一个人坚信自己听见亡者低语，看见逝者身影，她最先不会怀疑自己的神志，而是怀疑这个世界——尤其是那些曾与亡者共掌天机的人。”
柳绿轻笑：“所以接下来，她会翻旧账？查遗诏？掘御园？”
“都会。”苏识唇角微扬，眼中却无笑意，“但她越查，就越乱。因为她知道太多秘密，却又不敢全信。恐惧最擅长撕裂人心，尤其是一个握权太久、早已习惯操控他人恐惧的老女人。”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凝视东方微亮的天际。
十年前，先帝驾崩之夜，真正的遗诏内容从未公之于众。
取而代之的是一纸由太后主导、宗室附议的“继位诏书”，将原本应继大统的皇子废为庶人，扶持年幼仁弱的现任皇帝登基——也就是萧玦同父异母的兄长。
而真正的遗诏去向成谜。
有人说烧了，有人说藏了，还有人说，埋在了御园某棵老梅树下，伴玉而眠。
这些传言，苏识原本也不尽信。
直到她发现，先帝临终前三日，曾召工部匠作司密录一份《园景修缮图》，其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标注着“埋玉位三尺深，勿扰”。
而那位置，正好位于如今已被圈禁的废后所居冷宫后园。
更重要的是，这份图纸的副本，曾在太后心腹内侍的私物中出现过痕迹——一页边缘焦黑的残纸，上面有她熟悉的字迹批注：“此地不宜动土”。
她在穿越前玩过太多心理战类游戏，深知最高明的操控，不是制造真相，而是唤醒对方内心最深的罪疚与不安。
现在，她只是轻轻推了一把。
让那段被深埋的过去，自己浮出水面。
屋外传来轻微脚步声，白砚负手而入，铠甲未卸，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沉稳。
“太后未再出殿，但已连发三道密令，召回镇北将军、礼部尚书与钦天监正卿。”他说，“皆为其外戚亲信，且俱掌兵、礼、天象要职。”
苏识并不意外。
“风暴要来了。”她淡淡道，“但她召这些人回来，不是为了平乱，是为了确认——确认她是否还掌控着‘天命’的解释权。”
她转身走向铜镜，理了理袖口，动作从容。
“告诉影阁，准备好所有十年前的档案副本，尤其是关于‘安魂礼’和‘沉水香配比’的记录。另外，让东市药铺悄悄放出消息，就说最近有人高价收购‘迷魂藤’粉——最好是用太医院废弃名录上的名字登记。”
柳绿挑眉：“嫁祸？”
“不。”苏识摇头，眸光幽深，“是引蛇出洞。她若真怕先帝归来问责，一定会找人验香、查药、追源头。只要她动手，就会留下破绽。”
白砚看着她，忽然开口：“你不怕她狗急跳墙？比如……对陛下不利？”
苏识沉默片刻，唇边浮现一抹极淡的笑。
“她不敢。”
“因为她知道，真正能让先帝‘开口’的人，不是她供奉的灵幡，也不是她豢养的术士——而是那个能复刻他所有习惯、甚至比她更懂他执念的人。”
“而现在，那个人，正站在光里，看着她一步步走进自己挖的坟。”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洒在宫墙琉璃瓦上，金光乍现，宛如神启。
而在慈宁宫深处，那盏悬于古槐之下的素白灯笼，仍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仍在等待谁的回应。
次日清晨，天光初透，慈宁宫的朱红大门轰然洞开。
太后果然如苏识所料，一夜未眠，眼底血丝密布，神情却异常执拗。
她披着暗金绣凤的鹤氅，坐在高座之上，指尖死死抠住扶手，声音沙哑而颤抖：“朕问你们——先帝遗诏，是否被动过？”
殿中三人跪伏于地：镇北将军陈崇武掌边军三十万，礼部尚书周文昭执宗庙典仪，钦天监正卿莫玄子通星象谶纬。
皆是太后多年培植的心腹，也皆知此事干系滔天。
“太后明鉴！”周文昭额头贴地，“先帝驾崩当日，诏书由内阁共阅、玉玺加封，全程有司礼监录档，断无篡改之理。”
“那为何……”太后猛地抬头，眼中泛起近乎癫狂的光，“昨夜子时，陛下亲临佛堂，三叩为号，声声入耳！他问我——‘你骗我儿子十年’！你们说，这不是真魂归来，又是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冷汗涔涔。
唯有莫玄子缓缓抬头，低声道：“若……真是先帝显圣，必有天象呼应。臣昨夜观星，紫微垣偏移半度，荧惑守心七日不退，确有异兆。”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太后呼吸一滞，随即厉声下令：“传工部匠役，即刻掘开御园西角老梅树下三尺之地！先帝曾言‘埋玉以镇命脉’，若真有遗物现世，便是天意昭昭！”
消息传出不过两个时辰，铁锹已深入泥土。
当一名小太监从泥中挖出一块残缺青玉时，全场哗然。
那玉不过掌心大小，边缘焦裂，似经烈火焚烧，正面阴刻四字——天机不可泄。
字体古拙苍劲，笔势沉稳，竟是先帝御笔无疑！
“这……这是先帝亲书！”莫玄子颤抖着接过玉片，对照宫藏手卷，一字一句确认无误。
太后踉跄上前，双膝一软，竟直挺挺跪在湿泥之中，泪如雨下。
“我不是要篡位……我只是不想再做你们的棋子啊！”她仰天嘶喊，声音凄厉如孤狼，“当年是你们逼我！是宗室元老联手施压，说萧玦生母出身贱婢，血脉不纯，不堪继统！是你们让我换诏、立仁宗、稳江山！可如今……连陛下都回来问我罪了……”
她抱着残玉痛哭不止，仿佛灵魂被抽离躯壳。
而此刻，尚仪局偏殿内，柳绿正对着一份新出炉的拓片轻笑出声：“这‘天机不可泄’五字，可是影阁仿古坊耗时半月，依先帝三十年批奏折笔迹复刻而成。连墨色深浅都按旧档调制，别说太后，就连翰林院老学究也难辨真假。”
苏识站在窗前，指尖轻轻摩挲铜镜边缘，眸光幽冷。
她早知道，太后不是不怕鬼神，而是怕自己成了别人口中的“鬼”。
一个靠谎言登上权力巅峰的人，最恐惧的从来不是真相曝光，而是某一天醒来，发现自己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而现在，她的精神防线，正在崩塌。
夜幕再度降临，宫墙万籁俱寂。
苏识独自立于凤仪台最高处，风掠衣袂，如鹤临渊。
远处慈宁宫灯火逐一熄灭，唯余一盏孤灯摇曳，像极了即将燃尽的灵魂。
脚步声轻至无形，一道玄色身影悄然落于她身侧——萧玦来了。
他一身墨袍未饰纹样，眉宇间寒霜未散，却在看向她时微微松了力道。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通灵’了？”他低声问。
苏识望着那点残灯，轻轻点头：“当一个人靠谎言活了一辈子，最怕的不是被人揭穿，而是连自己都不再相信。”
她抬手，取出一枚铜牌，置于城垛之上。
铜牌锈迹斑斑，正面浮雕星轨缠绕，背面刻着三个篆体小字——心枢令。
这是十年前“心枢祭典”中，唯有主祭者才能佩戴的信物。
而那一夜，祭坛崩毁，祭司暴毙，典礼被迫中断，此牌自此失踪。
如今它重现宫殿，宛如一声无声召唤。
风骤起，卷动乌云翻涌。
一道黑影自宫外疾掠而入，踏瓦无声，身形快如鬼魅，直奔西北方向那座荒废多年的静虚观而去。
苏识凝视其背影消失于夜幕，唇角微扬，眸底却无半分笑意。
真正的执棋人……终于坐不住了。
风停，月隐，铜牌静静躺在石缝之间，映着最后一缕残光，仿佛在等待某种古老的回应。
喜欢李言李语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李言李语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