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汛将至,江南的天像被谁撕开了一道口子,阴云压城,雨势一日紧过一日。
河道涨得厉害,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年久失修的堤坝,裂缝如蛛网蔓延,仿佛下一瞬就要崩塌。
可工部衙门里,却还在为一道批文推诿扯皮。
“无先例可循。”尚书捧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口热气,“祖制有规,工程动土须经三审议、六勘验,如今连图纸都未呈报,岂能轻举妄动?”
堂下小吏急得额头冒汗:“可再不修,洪水一来,五县百姓全得喂鱼!”
“那是地方官的事。”尚书冷冷放下茶盏,“朝廷出钱,必得按章办事。”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喧哗。
一名驿卒浑身湿透地跌进来,手中攥着一封泥封信笺,声音发颤:“启禀大人……丹阳百姓……已自行开工了!”
满堂愕然。
——竟真有人敢私筑堤防!
消息传到京城时,萧玦正立于御前,指尖划过沙盘上蜿蜒的江线。
他眸色沉静,听罢只是淡淡问:“用的什么法子?”
“据说是……《未竟之思》中一篇落第卷所载‘弹性堰基’之术。”内侍低声回禀,“原稿曾因‘构想荒诞,不合实务’被国子监驳回,作者也因此落榜。”
萧玦忽然低笑一声。
“荒诞?”他抬眼,目光如刃扫过殿角垂首的工部尚书,“你们说荒诞的东西,百姓却拿命去试了。”
三日后,暴雨倾盆而至。
狂风卷着巨浪猛击江岸,邻县多处堤坝溃决,浊流吞田毁屋,哭声震野。
唯独丹阳那段新筑的堤防,在风雨中巍然不动——那堰基果然特殊:底层以竹笼装石为骨,上覆柔土草根交织成网,遇水反愈结实,宛如活物般吸纳冲击之力。
洪水退去,百姓跪在堤上焚香祭拜,不是谢神,而是对着一块粗糙木牌叩首——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她写的。
消息飞马入京。
朝堂之上,萧玦再度召见工部:“为何不采此法?”
尚书冷汗涔涔:“此……此法未经考成程序,且出自落第文章,若贸然收录,恐乱典章体统……”
“体统?”萧玦冷笑截断,“百姓用命试出来的结果,比你们的‘考成’更真。”
他站起身,龙袍猎猎:“传旨:凡地方自建工程,若经三月实效验证,即录入官册,反授原匠为‘督造顾问’。另,所有驳回之策,皆送‘无名馆’公示七日,准民间申辩——不准,也得有个不准的道理。”
圣旨落地,百官噤声。
而千里之外,北境边镇的集市一角,黄沙地上搭着一座简陋木台,上书三字——错题擂。
十余农夫围坐一圈,争得面红耳赤。
“去年大旱,粮价崩到三文一斗,老百姓卖无可卖,你让我怎么活?”一人拍腿怒吼。
“那就发‘预储券’!”另一人抢话,“丰年收粮换券,灾年凭券兑米,稳市平价。”
“放屁!”第三人啐了一口,“这玩意儿落到豪强手里,还不是囤积居奇?到时候一张券换半碗粥!”
“加限兑周期!”第四人立刻补上,“三个月内有效,过期作废,逼他们及时用掉!”
唾沫横飞,却不伤和气。
吵到最后,竟齐齐大笑起来,有人掏出粗陶杯互敬凉茶。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身影静静驻足于人群之后。
是萧玦。
他微服至此,本欲察民情,却被眼前这一幕钉住了脚步。
这些粗布麻衣之人,竟能就一个困局层层拆解、步步修正,如同当年尚宫局灯下那个女人,在纸上画满箭头与符号,冷静剖析每一个角色的弱点与抉择。
思想的脉搏,从未熄灭。
忽有一童子挤上前,仰头递来一张草纸:“大人也来答一道?”
纸上墨迹未干,写着一行字:
若官仓满而不放,民当如何?
四周寂静下来,众人目光齐聚。
萧玦凝视良久,提笔欲书。
终是未落一字。
只轻轻写下六个小字——
敢问者,已在破局。
然后转身离去,背影没入风沙,不留痕迹。
数日后,礼部紧急奏报:国子监三百学子联名上书,请废“识夫人祠”香火供奉。
“焚香不能解题,不如拆庙建学堂。”领衔者朗声道,“我们不要神龛里的牌位,我们要她写过的每一页草稿、每一个被否决又重生的想法!”
朝臣哗然,斥其大不敬。
可当夜,皇帝亲赴太庙。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取下神位前那盏长明灯,轻轻放在院中石桌之上,对诸生缓缓开口:
“你们若真懂她,就该知道——她最讨厌别人替她决定该怎么活。”
翌日清晨,原祠址动工改建,匾额换作两字:辩庐。
第一场辩论尚未开始,议题已贴满街头——
赋税该按田亩还是按收成征?
风起云涌,无人察觉,在城南一处早已荒废的破驿深处,雨水正顺着残破屋檐滴落。
这里曾是白砚最后一次停留之地,如今墙垣倾颓,只剩半块焦黑梁木悬于风中,刻着模糊不清的一行旧字,像是被人刻意抹去又勉强复原:
“问题本身,就是答案的起点。”
今夜,雨如注。
几名裹着破毯的流民蜷缩在炉火旁,手中传递着一份泛黄手抄本,边角磨损严重,封面无题,唯有内页首页,墨迹遒劲,写着两个字:
叩问。
雨夜如墨,城南破驿早已不复往昔荒颓。
断壁残垣被粗木新梁取代,门楣上一块歪斜木匾挂着,墨迹淋漓写着两个字——野策坊。
炉火噼啪,映着几张风霜刻痕的脸。
流民们裹着破毯围坐一圈,手中传递的不是干粮,而是一册泛黄手抄本。
边角磨得发毛,纸页脆得似一碰即碎,封面无题,唯有首页那行遒劲墨字如刀刻石:叩问。
“你说的‘对’,是我想要的‘真’吗?”一个老汉喃喃念出声,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锈钉,“咱这辈子,说的哪句是真?哄官老爷开心的话算不算话?骗自己活下去的梦算不算话?”
旁边青年冷笑一声,把草纸揉成一团砸进火里:“现在说了也不怕抓了。你没见北境的‘错题擂’都开到军营去了?连戍边的兵哥都在吵‘屯田该不该免税’!这世道……变了。”
话音未落,门被猛地撞开。
寒风裹着暴雨灌入,一人踉跄跌进屋内,蓑衣尽湿,发丝贴面,怀中却死死护着一只桐木小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我……我找到了。”他喘息着,牙齿打颤,“《愚民策辩》……少年所着……孤本。”
满屋骤然寂静。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书名早已被禁二十年,曾列“悖论三策”之首,因直言“民非可愚,乃不可欺”,触怒先帝,作者流放至死,稿本焚毁殆尽。
谁敢提,便是杀头之罪。
可此刻,它就在炉火前摊开。
扉页无字,只有一片水渍,在跳跃的火光下缓缓晕染、延展——像雾生山间,似云聚江心,竟隐隐拼出两个古篆:察势。
无人言语。
那不是人为书写,而是雨水顺着匣缝渗入,经年累月浸润纸张,自然形成的痕迹。
仿佛天地本身,在替某个被抹去的声音作注。
“察势者生,逆势者亡。”角落里,一个盲眼老者忽然开口,枯手抚过纸面,“可谁来定,什么是势?是龙椅上的旨意?还是百姓脚下的泥?”
窗外,雨势更急。
雷声滚滚而来,压过檐角滴答,宛如低语回响,又似万千魂灵在暗处齐诵——
问题本身,就是答案的起点。
三日后,秋分。
皇城突起波澜。
御史台急奏:民间多地现“逆榜”!
非金榜题名,反录败者名录——皆为历年科举因“言辞悖逆”“构想荒诞”落第之人,姓名籍贯清晰罗列,其被淘汰策论摘要附于其下,字字如刃,直指时弊。
更有甚者,在榜侧设“翻案席”,摆桌置笔,请路人逐条评议:“此策真荒谬乎?亦或仅不合权贵之意?”
兵部震怒,奏请严查禁毁,称“妖言惑众,动摇国本”。
圣驾未动。
萧玦端坐乾清殿,听罢奏报,只淡淡一句:“誊录全榜,悬于午门三日。”
百官愕然。
他抬眸,目光扫过群臣惊惧面容,唇角微扬:“上榜者,皆为国试错之人。他们输在文章,却未必输在道理。朕欠他们一句——”
顿了顿,声落如钟:
“后来者,可矣。”
当夜,宫灯尽熄。
萧玦独坐空殿,案上摊着一份匿名投递的新册子。
无封皮,无署名,唯首页第一行墨字刺目:
如果皇帝也错了,谁来骂?
良久,他提笔,在末页缓缓写下五个字——
我已经准备好了。
笔锋收处,窗外忽有轻响。
一片落叶飘入窗棂,沾着初霜,静静覆在那行字上。
而在千里之外的“无名馆”内,一道素衣身影正立于廊下,仰望夜空。
她袖中藏着一本残卷,封底隐约可见三个褪色小字:
林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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