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野策坊的灯火却如星子不灭。
风从窗缝钻入,吹得油灯晃了三晃,火苗斜斜一跳,映在小核桃侄女清瘦的侧脸上。
她坐在长案尽头,指尖还沾着墨迹,面前摊开的是今春各地报上来的“识学讲习所”名录——整整十七处,遍布州县,每一页都赫然写着“识夫人曰”开头的训言,像模像样地供人诵读、背诵、应试。
有人甚至编出了《识语录三百句》,孩童五岁起就要晨诵“识夫人云:人心如棋局,落子须观三步”。
荒唐。
她冷笑一声,将册子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堂下坐着七八个年轻人,有曾为流民的账房,也有退伍的驿卒,还有几个是从宫外学堂跑出来的女学生。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为何一向沉静的小核桃今日眉间压着冷霜。
“咱们该建个‘识夫人学堂’。”终于有人开口,语气满是崇敬,“立碑授业,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怎样的女子。”
满堂附和。
小核桃抬眼,目光扫过一张张诚恳的脸,忽然笑了,极轻,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
“她要是知道我们用她名字盖房子……”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准得气醒。”
众人一怔。
她站起身,从柜中取出一摞纸卷,拍在桌上:“这是我派人走八州十四县问回来的。现在‘识学’成了科考加分项,私塾先生拿‘识语录’当蒙学教材,孩子背得比《千字文》还熟——可你问他‘识夫人说这话什么意思’?九成答不上来。”
她环视众人:“他们不是学她的思想,是在拜神像。”
堂内鸦雀无声。
“她说最讨厌的,是你们用她的名字继续听话。”小核桃缓缓道,“她一生拆标签、破规矩、逆定数,靠的是看透人性逻辑,不是念咒语。”
她翻开其中一份调查——某村学童被问“识夫人如何看待赋税不公”,竟脱口而出:“识夫人曰:税如发丝,断则乱。”
可追问出处?无。再问其意?支吾不能言。
“这不是传承。”她冷冷道,“这是把活人变成符咒。”
有人不服:“可不用她的名号,谁信我们?百姓只认‘识夫人’三个字。”
“那就别怪世人永远只记得一个名字。”她直视那人,“忘了她真正做过什么。”
她抽出一张空白竹简,掷于案上:“从今日起,野策坊推行‘去名运动’——凡发言引用‘识夫人说’者,必须当场用自己的话重述观点。说不出?就闭嘴。”
“不准引用,只准思考。”
起初一片混乱。
议事会上,一人刚开口:“依识夫人之见,权力源于信息差……”
“停。”小核桃抬手,“换成你自己的话。”
那人愣住,涨红了脸,结巴半晌才挤出一句:“就是……谁知道得多,谁就能说了算。”
“好。”她点头,“这才是你的脑子在动。”
另一人想搬出“识夫人曾言:情绪是行为的漏洞”,却被要求解释“漏洞”为何物。
争论由此爆发,有人说情绪是弱点,有人反驳说情绪也能成为武器——吵到天明,竟推演出一套“情绪反制术”,专用于应对官吏虚张声势的审讯。
渐渐地,讨论不再围绕“她会怎么想”,而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开始拆解问题本身:为什么水价年年涨?
是谁在控制井权?
为什么孤女不能继承田产?
律法条文背后藏着哪一方士绅的利益?
野策坊不再是讲经堂,而成了问题的熔炉。
某日,一名朝廷新任监察御史奉旨巡视民间教化,特地前来“考察识学传播成果”。
他身着青袍,面容清正,进门便拱手赞道:“你们很好地传承了识学精神,实乃教化之光!”
小核桃正在校对一份农区赋税对比图,闻言抬头,淡淡道:“我们不是传承,是在重新发明。”
御史一愣。
她转身取出三件东西。
其一,是一具泥塑模型——弯月形田埂,两侧设暗渠,顶端开泄口。
她道:“南方连年涝灾,农妇陈三娘观察水流七日,设计此‘防涝田埂’,已在两村试行,稻秧存活率提高六成。”
其二,是一卷铁皮图纸,标注着通风角度与燃料配比。
“城东老铁匠李锤改良炉灶,耗炭减四成,火候更稳。他说,‘我不管什么识学,我只晓得省一口柴,婆娘就少咳一声。’”
其三,是一本用盲文与口语结合编写的《算术启童录》。
编写者是个十岁盲童阿乙,靠听市集叫卖学会加减,又摸铜钱纹理悟出位数概念。
“他没读过一句‘识语录’,但他解决了‘看不见的人怎么学算’的问题。”
她将三物并排置于案上,抬头直视御史:“这些东西,没写过一个‘识’字。可它们都在回答同一个问题——人能不能活得更好一点?”
御史久久无言。
临行前,他低声问:“那……这些成果,要不要上报朝廷,归入‘识学应用典例’?”
小核桃笑了,摇头:“一旦挂上她的名字,就会变成新的枷锁。我们要的不是认可,是让更多人相信——自己也能想明白事。”
御史离去后,坊中弟子问她:“真的一点都不提她吗?不怕后人忘了她?”
她望向窗外。
雨刚停,檐角滴水,落在石阶上,一圈圈涟漪散开。
“忘记名字不可怕。”她轻声道,“可怕的是,只剩下一个名字。”
她低头翻开新一批来信——有边镇军属诉粮饷拖欠,有盐户揭豪商勾结官吏垄断灶井,更有少女密报某府尹强纳民女为妾……
她提笔,在纸角画下一枚小小的符号——不是人名,不是旗帜,而是一个问号。
而在千里之外的深宫旧院,萧玦正独坐灯下,手中握着一封密报。
“野策坊近日发起‘去名运动’,禁用‘识夫人’称谓,凡引用必转译己言。坊中风气大变,议题皆由民间疾苦而生,不尚空谈。”
他指腹摩挲着“去名”二字,唇角微动。
片刻后,他提笔批下一行字:“查,野策坊现任主持者,何许人也?”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明日,备马。”夜色如墨,野策坊的灯仍亮着。
萧玦站在巷口,没有乘轿,也没有随从。
他穿着一袭素青长衫,像寻常访学者般缓步而来。
风里带着春寒,吹动檐下纸灯笼微微摇晃,映出屋内人影攒动——不是诵经,不是讲学,而是一群孩子围坐一圈,低头专注地在纸上勾画。
他推门而入时,无人察觉。
小核桃正跪坐在席上,手中执一支炭笔,在大幅桑皮纸上指点:“第三条线,标的是城南米行每月涨价的日子——和官仓开仓日总差三天,你们说,是巧合吗?”
七八双眼睛齐刷刷亮起。
一个瘦弱男孩举手:“是不是……他们等官粮卖得差不多了,再抬价?”
“对!”小核桃点头,“所以这条线叫‘饥饿差’。”
孩子们纷纷落笔,在地图上添上刺目的红痕。
那不是山河疆域,而是民瘼脉络——哪里水贵、哪家衙门赖账、哪条要道设卡收钱……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上,写满远超年龄的思辨与愤懑。
萧玦静立角落,袖中的手悄然收紧。
他曾看过无数奏章,听过无数策论,可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震动。
这些孩子不懂“权谋”二字怎么写,却已在用苏识最核心的方法论解剖这个王朝的病灶:把现象拆成逻辑链,把情绪变成工具,把沉默化为反问。
课毕,孩童们收拾书具离去。
小核桃抬头,才见他立于阴影之中,眉目沉静,眼神却深得似井。
“你来了。”她并不惊讶,只轻轻吹灭油灯,余光映着他脸上的斑驳光影。
“你不提她的名字,”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如旧,“就不怕她被忘了?”
窗外雨后初霁,月光斜洒进来,照在墙边一排未装订的册子上——《问题辑录》《权漏百察》《庶民算术》,无一题署“识”字。
小核桃笑了,那笑很淡,却有千钧之力:“忘不掉的。因为她教我们的事,就是别照着别人的样子活。”
萧玦心头一震。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女人坐在宫墙下晒太阳,手里捏着一枚棋子,漫不经心地说:“人心不是供奉的神龛,是待解的谜题。”
那时他不信,以为她不过逞口舌之快。
如今,这间破屋里的每一笔线条、每一声童问,都在复现她的灵魂——不是以雕像的形式,不是以语录的方式,而是以千万人开始独立思考的姿态。
她赢了。
当夜,他回到暂居的小院,在烛火下翻开那本泛黄的《巷语集》——那是他三十年来秘密记录的“识之言行录”,从她第一句“皇帝的情绪价值比政令更重要”,到最后一封密信中所写:“真正的变革,始于普通人敢质疑‘本来如此’。”
他在末页提笔,写下最后一行:
“她赢了。因为现在没人再需要提起她的名字,来做正确的事。”
笔落,合册。
翌日清晨,天光微明,炊烟袅袅升起。
萧玦背起行囊,将一匣沉甸甸的笔记交到小核桃手中。
“这是她当年未尽的推演,关于信息如何重塑权力结构。”他说,“接下来,轮到你们定义什么是‘识’。”
话毕,转身而去,身影渐隐于晨雾。
身后,野策坊的孩子们已开始晨读。
清脆的童声穿透薄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认为……我们可以不一样。”
而在遥远的西北,黄土高原之上,某座无名村落的祠堂里,几个农夫正围着一张用炭灰画在地上的草图低声争论。
其中一人抹了把汗,指着卷角残破的旧册喃喃道:“按这法子,若真能在地下引水……咱们,或许不必再等朝廷开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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