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京郊野策坊旧址上,新漆未干的“问学所”匾额在晨风中微微晃动。
三个身穿青袍、腰佩玉牌的督导官立于阶前,神情肃然,仿佛不是来履职,而是来镇压一场无形的叛乱。
他们是朝廷派来的“正统守门人”,一个出自礼部,两个来自国子监经学房,皆是饱读诗书、执礼甚严的老夫子。
此番奉命入驻,名义上是“指导民间议政”,实则为收束散漫思潮,将这股“蚁纹之乱”纳入可控轨道。
可他们没想到,迎接他们的第一份文书,竟是《关于优化督导考核机制的提案》。
小核桃侄女亲自递上案卷时,三人脸色骤变。
那纸上赫然写着:“为确保督导公正高效,建议设立双向问责制:被督导方可对督导官提出履职质疑,并附证据链申请复核。”
“荒唐!”礼部来的陈大人拍案而起,“我等乃钦命之官,岂容庶民评议?”
话音未落,目光触及后续内容,怒意却如沸水遇冰,缓缓凝滞。
每一条建议,都引《论语》“君子求诸己”、《孟子》“民为贵”为据;每一项流程,皆绘有清晰图示——从问题申报、证据提交,到第三方匿名评审团组建,再到公开听证与结果公示,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更绝的是,文中还贴心地附上了“首日自评模板”,并标注:“建议三位督导官先行试运行,以验实效。”
三人面面相觑。
驳?
说不出错处。
斥?
句句圣贤言。
若强硬拒绝,反倒成了不讲理、惧监督的昏聩之徒。
僵持半日,终有人妥协。
那位国子监出身的李姓官员默默取笔,在自评表上写下:“本官近日查访不足,未能体察民情,评分:丙下。”当晚便递了辞呈。
另一人盯着流程图看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找到小核桃侄女,低声问道:“这‘数据溯源法’……真能让水利司少贪三成银子?”
她只点头:“去年淮北渠改,就是靠这个查出虚报工料。”
那人沉默良久,转身离去——三日后,主动请调西北边屯,称愿“以实务证真知”。
第三位最顽固的陈大人原还想抗争,直到他在一次公开评议会上被一名农妇用“成本倒推法”问得哑口无言——对方仅凭一袋米的价格波动,推演出他堂弟正是某粮行幕后东家。
他灰头土脸退出问学所那天,袖口沾了灰,像极了烧尽的残纸。
而千里之外,江南烟雨楼台间,萧玦一袭素衣,混迹于书院学子之中。
南方最大书院讲堂之上,“识学正源”四字金匾高悬,紫檀讲台上,白须老儒正慷慨陈词:“今日授‘五步推演法’——一察上意,二合典章,三度舆情,四定辞令,五呈奏疏!此乃当今仕途登顶之秘钥!”
堂下书生们奋笔疾书,视若天机。
萧玦垂眸静听,指尖轻敲膝上竹简。不对。这不是苏识教的推演法。
她的五步,是:发现问题→提取变量→建立模型→模拟后果→修正路径。
冰冷、精准、不避禁忌。
而这所谓的“识学”,早已被抽骨换髓,变成一套揣摩圣心的谄媚术。
课毕,他起身发问,声音不高,却如石落深潭:“若推演所得,与圣旨相悖,当如何?”
满堂寂然。有人冷汗涔涔,生怕这是朝廷密探设下的文字狱陷阱。
良久,角落里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童举手答道:“那就重推一遍,直到能推翻圣旨为止。”
空气几乎冻结。
老儒脸色铁青,欲斥其狂妄,却见萧玦嘴角微扬,竟含笑点头,低声自语:“歪曲是最好的传播。”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墨色笔记,提笔写下:“思想不死于禁止,而亡于正确化的驯养。但她留下的火种,足够烧穿所有伪装。”
归途中,细雨沾衣。一封密信悄然送至问学所。
信来自宫中那位老扫帚太监,字不成形,但意思清楚:附页是一张烧焦残卷的复刻件,应是从当年焚毁的《未竟之思》手稿中抢救而出。
边缘空白处,多出一行极小批注,笔迹清瘦利落,熟悉得让人心颤:
“警惕被命名的思想。”
小核桃侄女握信久久不语。
原来如此。
苏识从未建学派,不立门墙,不收弟子,甚至连“识学”这个词都没说过。
因为她早就看透——一旦一种思想被命名、被归类、被供上神坛,它就不再是自由之火,而成了权力争夺的旗号,成了别人用来打击异己的武器。
标签即牢笼。
当夜,她在问学所公告栏贴出新规,墨迹淋漓:
“即日起,禁止使用‘识学’‘未竟之思’‘蚁纹理论’等专有名词。所有提案,须以‘我家邻居说’开头,方可受理。”
有人不解,有人嗤笑,更多人沉默着抄下这条规则,带回家乡。
风继续吹过葵花田,沙沙作响,仿佛无数低语在地下蔓延。
而在西北黄土高原的群山之间,一道急令正穿越风雪,直抵一个小村落。
那里的人们世代收集雨水,用石槽导流,以陶瓮储水,在干旱之地活出一线生机。
他们称自己为“雨水会”。
此刻,县衙差役已包围村口,要求交出他们的集水图样——据称是为了一个新军事灌溉工程所需。
村中长老断然拒绝。
但无人知晓,在京城深处,某本空白的笔记本正再次开始填满用灰烬写就的文字。
而在皇宫屋顶的高空之上,
一只蚂蚁爬过阳光照耀的瓦片,
驮着一粒比它自身大两倍的沙粒。第285章 没有图纸的村庄
西北风沙卷着碎石,在黄土高原的沟壑间呼啸穿行。
一座依山而建的小村静卧于半坡之上,陶瓮如列阵士兵般整齐排列,承接天降之水。
这里的人世代信奉一句话:“天不给,人自取。”他们称自己为“雨水会”,不拜官府,不依豪强,只信手中一张口耳相传的集水图。
可这张图,如今成了罪证。
县衙差役破门而入时,老族长正跪坐在祠堂前,用炭条在羊皮上默写第七代传人的导流口诀。
他抬头,浑浊眼中没有惧意,只有悲悯:“这图不在纸上,在我们嘴里,在每一道石槽的弧度里。”
“私结社党,图谋不轨!”县令亲自坐镇,一声令下,铁链加身。
老人被拖走时,脚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像一条干涸的河床。
村民围聚在村口,沉默如石。
官差们得意洋洋地翻箱倒柜,却只搜出几首农谚歌谣,记在粗纸上,字迹歪斜:
“三月不开渠,四月雨不来;
东坡十八拐,西岭九回肠;
若问水从哪,先听蛙三响。”
他们面面相觑——这是诗?是谜?还是疯话?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一个瘦弱少年从人群中走出。
他不过十三四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神却冷得像冻土下的泉。
他是老族长的孙子,名叫阿满。
“他说不给,我们就说没图。”阿满声音不大,却穿透风沙,“但他们要听,我们就唱。”
当夜,全村灯火未熄。
男女老幼齐聚晒谷场,一句句编改农谚,将复杂的水文数据藏进押韵的俚语,把导流模型嵌进童谣节奏。
第二天起,无论官差如何盘问,人人张口便是歌:
“春牛不下田,秋稻不弯腰,
天漏不用补,地上自有道。
你要看图纸?图纸长青苔,
拆了你家墙,也找不出来。”
整整一月,差役记满了三大本“供词”,送至州府,主官翻了三遍,拍案怒喝:“这写的都是什么鬼画符!”幕僚低声道:“怕是暗语……但破不开。”
消息如野火蔓延,直至一道玄色身影策马踏雪而来。
萧玦微服巡边,途经此地,本欲歇脚避寒。
却见田埂上一群孩童正在玩“审讯游戏”。
一人扮官,叉腰厉声:“交出图纸!”另一人装聋作哑:“啥图?饼图吗?”第三人突然反问:“大人,您家祖坟朝哪?该不会也偷了我们的水脉吧?”惹得众童哄笑,最后齐声高唱:
“你说要图,图在土里睡,
你若真想要,先学蚯蚓钻!”
雪落无声。
萧玦立于坡上,黑氅翻飞,目光沉入深渊。
他忽然笑了,极轻,极冷。
他曾见过这样的智慧——不是刀剑,不是奏章,而是将整个生存系统化作语言的迷宫,让外人听见的全是废话,懂的人却能凭几句歌谣重建文明。
就像当年那个女人教他的:真正的力量,从不写在明面上。
他转身,对随从淡淡下令:“撤回征调令,准民间水利自治。”顿了顿,又补一句,“另,查一查那位被押走的老族长,明日日落前放人,原路护送回家。”
随从领命而去,忽觉心头一震——这些年,皇帝批阅奏折,朱笔落下,再未写过“钦此”二字。
如今旨意传下,也不过一句“准”或“止”,干净利落,如断刃出鞘。
可天下不知,这一字之变,早已预示着某种秩序的崩塌与重生。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场新的风暴正悄然酝酿。
某座深巷府邸中,一名商人合上账本,低声问幕僚:“米仓清空得如何了?”
幕僚回道:“按‘她’留下的推演模型,再有七日,市面上存量将不足三成。”
商人嘴角微扬:“时候到了。该让百姓问问——谁在控制他们的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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