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还未散尽,思辨园门口的青石阶上已落了一层薄灰。
风一吹,灰烬打着旋儿卷起,像是昨夜那场无声的火葬礼仍未落幕。
数十具竹筒残骸横陈阶前,焦黑扭曲,像被抽去了筋骨的蛇尸,曾经承载着从十七州汇聚而来的《百姓问录》合集,如今只剩下一地炭屑与未燃尽的纸角。
有几片碎页黏在砖缝里,字迹模糊,依稀可辨“税赋不公”“差役累民”几个字。
巡值的衙役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要命人清扫掩埋,生怕惹祸上身。
可小核桃来了,只静静站在台阶下看了片刻,眉心微动,却无怒意。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块尚未完全焚毁的竹片,上面还残留着编号印记——这是第三批送往江南的《问录》,按例应在五日前送达八县私塾。
如今却被人中途截下,一把火烧得干脆。
“不是冲我来的。”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走,“是冲‘声音’来的。”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转身对身后随行的学徒道:“把这些灰都收起来,一粒也不能丢。另备陶土三车,我要做一批新砖。”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问:“烧成砖?做什么用?”
“砌墙。”她目光扫过整座思辨园的围墙,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把它们嵌进去,让每一个进园的人踩在脚下,也刻进眼里。”
工匠们半信半疑地动手收集灰烬,混合细泥,制坯入窑。
三日后,第一批碑砖出炉。
青灰色的表面粗糙不平,夹杂着炭化的纸屑和焦黑的墨点,在阳光下竟泛出奇异的纹路。
仔细看去,那些未燃尽的字迹仍顽强地浮现着——“……不该闭嘴”“……我们有权知道”“……谁来监督监考者”。
新砖被一块块嵌入思辨园东侧围墙,形成一道长达二十丈的“灰痕墙”。
百姓路过,起初只是驻足观望,后来有人伸手抚过砖面,忽然红了眼眶。
一个背着书匣的少年蹲下来,用炭笔临摹下其中一行残句,贴在自家私塾门口。
消息传开,民间震动。
原来你烧不灭一个念头,只能让它变得更坚硬。
而此时,朝堂之上已是惊涛骇浪。
“交叉验评”试行半月,三名京官遭异地百姓联名低分弹劾,其中最令人哗然者,竟是太子太傅、理学大家徐崇章。
此人执掌国子监二十年,门生遍布六部,素以清正自居,却被南方五县百姓集体评分“德不配位”,罪状列有七条:虚报治学成果、包庇亲族免赋、强征学子劳役修缮私宅……
更致命的是,《问录》中附有多封原始评分信件影抄,笔迹各异,盖印齐全,甚至还有乡老按手印为证。
保守派震怒。
内阁连夜议事,刑部尚书拍案而起:“此乃外郡愚民受奸人蛊惑!《问录》未经朝廷审阅便肆意刊发,形同谋逆!”次日便拟议查封全国所有《百姓问录》印发点,禁止民间擅自传抄政事评议。
圣旨递到御前,萧玦只看了一眼,提笔朱批四字:“所奏不准。”
底下又补一行小字,锋利如刀:“若朕之臣不堪一问,何以教人?”
满朝哗然。
这已不只是支持新政,而是公然向旧秩序宣战。
自此,朝中暗流汹涌。
有官员开始私下约谈地方代表,威逼利诱其撤回评分;有世家悄然调动人脉,试图切断偏远州县的纸张供应;更有甚者,夜间派人潜入私塾纵火,烧毁正在抄录《问录》的学生手稿。
压力如山压来。
所有人都以为小核桃会退。
但她没有。
就在内阁禁令传出的第二日,她在“问学所”门前当众宣布:即日起,不再统一印制《百姓问录》。
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名为《格纸模板》的公开图样——详细标注了每页行数、边距尺寸、编号规则、骑缝章位置,并附有简易雕版技法,连乡野匠人都能照图复刻。
“从此以后,人人可印,处处可发。”她立于高台之上,声音清亮如钟,“你们若想堵住千口万声,就得拆光天下所有的纸坊、烧尽每一根竹简。”
更令人称奇的是,她紧接着发布《防伪六法》——教百姓如何辨别官方篡改版本。
譬如比对页边距是否一致、核查序列号是否跳号、观察墨色深浅变化、检查骑缝章是否完整对接……甚至连孩童都能凭肉眼识破作假。
民间轰动。
各地私塾争相翻刻模板,商会出资设立“共录坊”,边关戍卒甚至用羊皮抄录带回军营。
短短十日,《问录》不仅未被遏制,反而如野火燎原,渗透进王朝最隐秘的角落。
权力第一次发现,它再也无法控制信息的流向。
而小核桃依旧每日清晨出现在思辨园,穿着那袭洗得发白的素衣,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看书、批注、接待来访者。
她脸上看不出惧意,也没有胜利者的张扬,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直到那天早上,她看见门口那堆烧焦的竹筒。
她没有下令追查,没有向宫中求援,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说。
只是默默命人将灰烬收好,准备烧砖。
旁人不解,她也不解释。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场战争早已变了性质。
他们怕的不再是她说的话,也不是她传播的《问录》——
而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听懂了那些话。夜色如墨,宫灯未熄。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龙袍上的金线隐隐流动。
萧玦坐在案后,指尖轻轻敲击紫檀桌面,目光沉静如渊,却透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素布履踏过青砖,一如她平日的模样——小核桃到了。
“进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门开,风入,她低眉敛目,行礼如仪,动作干净利落,无半分拖沓。
她没有穿新赐的官服,仍是那袭洗得发白的素衣,袖口磨了边,裙角沾了些许灰痕,像是刚从思辨园的泥地里走出来。
“你可知今晨东华门外烧的是什么?”萧玦抬眼,直视她。
“《百姓问录》第三批南传卷。”她答得坦然,“编号乙七至丙三,共四十二筒。”
他眸光微动。连编号都记得一字不差。
“他们烧了你的生音。”他说,“你不惧?”
她摇头,嘴角竟浮起一抹极淡的笑:“若他们真想杀我,早在流民棚里就动手了。那时我手无寸权,命如草芥,反而是最好的时机。”她顿了顿,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如今烧信筒、毁竹简,不是怕我说话——是怕这套法子生根。”
空气骤然一静。
萧玦盯着她看了许久,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剖开来看个清楚。
这女子从不出言煽情,也不求庇护,可她每一步走得比刀锋还准,每一句话都像钉进骨里的楔子,逼人直面真相。
终于,他开口,声音低而稳:“从今日起,宫中旧库房‘崇文别院’划归你用,设‘问录总局’,直属天子,不受六部节制。”他提笔蘸朱,写下敕令,“人、财、物,任你调遣。若有阻挠者,以抗旨论。”
群臣若知此令,必哗然震怒——一个出身流民、无品无阶的女子,竟掌天下舆情之枢机!
可萧玦不在乎。
小核桃没有谢恩,只是深深一拜,转身离去时背影笔直如松。
当夜,崇文别院亮起了第一盏灯。
油灯昏黄,照见她伏案的身影。
桌上堆满各地回收的“反向评分表”——那是新政推行后最锋利的武器:百姓评官,下级督上,层层透明。
一张张纸片,看似轻薄,实则重逾千钧。
她逐页翻阅,笔尖不停勾注。忽然,指尖一顿。
一张评分表静静躺在角落,纸质粗糙,墨迹歪斜,显然是边军所填。
被评人栏写着两个字:萧玦。
她瞳孔微缩。
备注栏里,五名士兵联名写道:“言行不一。说‘兵民一体’,巡查西北时却住驿馆,用热汤,睡软榻,而戍卒夜守寒岗,冻疮满手。”
她的呼吸轻了一瞬。
这不是诽谤,也不是煽动——这是事实。
她提起笔,在评语下方缓缓批注:
“评分成立。建议:下次微服,睡马厩。”
字落如刀,斩断所有虚饰。
翌日清晨,快马加鞭的边关急报送抵御前——
皇帝已下令拆除驿馆行帐,携随行大臣入住最简营帐,与士卒同食粗粮,夜卧草席。
随行礼官苦不堪言,私下哀叹“天子何至于此”,却被萧玦冷冷一句堵回:“若朕不受寒,何以知边关之痛?”
消息尚未传开,但风暴已在酝酿。
而在问录总局深处,小核桃已命人起草新规草案,封皮上只有一行墨字,尚未公开,却已让某些人脊背发凉——
【拟增栏目:问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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