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第七日,天光终于彻底放晴。
京城的青石板路被洗得发亮,倒映着宫墙飞檐的剪影,像一幅未干的水墨。
问录总局的檐角铜铃轻晃,发出细碎清响,仿佛还在回味昨日那一纸诏令掀起的惊涛。
《民评官法》推行已逾半载。
起初是欢呼——百姓第一次握住了评价父母官的笔,街头巷尾传唱“一纸评分换青天”。
可渐渐地,九成、九成五、甚至十成满分的政绩册如雪片般飞入京中,整齐得如同誊抄。
小核桃坐在案前翻阅各地呈报,指尖划过那些鲜红的数字,眉头越锁越紧。
太气了。
不是民心所向的齐,是刀削斧凿的齐。
她还记得三个月前,江南某县送来的《官绩民评册》里,连目不识丁的老妪都写得出“勤政爱民,德泽四方”八字骈文;北境风沙之地,牧民手印按得整整齐齐,间距一致,像是用尺子量过。
更离奇的是,一个去年因贪墨被罢免的县丞,竟在异地复任后,首月评分跃至九十八!
这不是民意,是表演。
她当即召来两名心腹暗探,化作游方郎中与货郎,分赴三州十二县查访。
半月后密报送回:有县令命衙役挨户上门,“指导”百姓如何填写评分表,凡打出九分以上者,可凭凭证领取半斗米票;更有甚者,在村口设“好评台”,鼓乐喧天,围观打分,谁若迟疑,便有人笑吟吟递上一句:“你说差了,明年修桥可就没份了。”
胁迫之下,哪还有真话?
可若此时揭发,不过是打掉几只蝼蚁,蛀虫早已盘根错节,藏身于制度缝隙之中。
她需要的不是一场清算,而是一把能剖开假象的刀——一把,能让真相自己说话的刀。
于是,第三百零二期刊首,赫然登出一篇无署名短文:
《当你被迫说好话时,真相值几文钱?》
全文不足三百字,却如利刃出鞘。
文中虚构了一位老农的独白:“我说县太爷好,因为我儿子还在牢里;我说仓廪实,因为我不敢提饿死的邻居;我说路不拾遗,因为我捡到的告示第二天就不见了……你们问我满意吗?我只想问——如果我说真话不会倒霉,我还算人吗?”
没有点名,没有指控,只有沉默的叩问。
可就是这短短一篇文字,像一块烧红的铁坠入冷水,瞬间激起了千层白雾。
民间争相传诵,茶楼说书人将其编成快板,孩童都能背出最后一句:“你说满意,可你眼里的光,早熄了。”
而朝中衮衮诸公,则面色各异。
有人冷笑“妇人煽情”,也有人悄然收起家中积攒的“高分喜报”。
与此同时,皇帝萧玦已启程南巡。
七州之地,所到之处皆是盛景:百姓列道相迎,手持彩绸,孩童跪献土产,评分册由里正恭敬呈上,纸面洁净,字迹工整,平均分高达九十三点六。
地方官员眉飞色舞,以为圣心大悦。
可萧玦始终沉默。
他不接礼,不受贺,每至一地,只做一件事——随机唤来三人,避开户吏耳目,单独询问:
“如果你说了真话不会倒霉,你会给现任县令打几分?”
答案从二成到五成不等,平均不足四成。
他回京那日,紫宸殿外雷声滚滚。
一道诏令即刻下发:凡虚报评分、胁迫民意者,革职查办,永不叙用;并加新规——今后《官绩民评册》须于无官员在场时,由百姓自行填写,当场封存,直送问录总局。
朝野震动。
然而小核桃并未停步。
她召集问录司核心幕僚,启动一项绝密计划——“沉默样本”。
“我们不再相信公开的数据。”她立于屏风前,指尖点向地图上散落的十个红点,“从今日起,每个州秘密选定一个村庄,不通知,不指导,不定期回收原始评分册。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被记录,所以,他们的笔,才是真的。”
副使低声问:“若这些村子也被操控?”
“那就说明,整个州已烂透。”她眸光冷冽,“但只要还有一个村子敢打零分,我们就没输。”
会议结束那夜,小核桃独坐灯下,翻开最新一批“沉默样本”的初步汇总。
南方某村,评分均值仅五十七;西北一寨,更是触目惊心地写下“县令不来,灾情不报,税照收”八字血书。
她轻轻合上册子,望向窗外沉沉夜色。
这才半年,他们就已经学会用民意包装谎言。
再往后呢?
会不会有一天,连沉默都被规训成赞美?
而此刻,御史台某间偏殿内,一名身着青袍的老臣正伏案疾书,砚中墨浓如血。
笔锋落下,第一行字清晰刺目:
“臣弹劾问录总局总管小核桃,假公器以操舆论,越职权而惑圣听,其行僭越,其心可诛……”暴雨过后第七日,天光终于彻底放晴。
可朝堂之上,风云未歇。
御史台那封弹劾奏章如毒蛇出洞,在三日后清晨被呈上紫宸殿时,满朝文武皆屏息凝神。
青袍老臣声震殿梁:“问录总局总管小核桃,假民评之名行专权之实,暗设‘沉默样本’,私录民意,不报朝廷、不经审议,擅自研判地方官绩——此非越权为何?若任其发展,恐成国中之国!”
群臣默然。
有人低头避视,有人嘴角微扬。
这哪里是为国执言?
分明是反扑的号角已吹响。
萧玦端坐龙椅,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冷峻如刀削。
他没有看那老臣,只轻轻抬手,内侍便捧出一份黄绸包裹的册子,置于殿中玉案之上。
“这是你家乡——江陵州安平县的‘沉默样本’。”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地有声,“你族叔任县令三年,年年评分十成,百姓称颂如潮。可这份由无官员监督、匿名填写、直送京师的原始记录显示:税赋加重三成,粮仓空虚八成,去年冬雪冻毙七人,无人收殓。更有村民按下手印写道:‘若说真话,全家流徙。’”
殿内死寂。
萧玦缓缓起身,目光如寒星扫过那御史:“你说她操控舆论?那你敢不敢,让你家乡的沉默样本公之于众?”
老臣脸色瞬间惨白,双膝一软,扑通跪地,颤声道:“臣……臣一时昏聩,妄议朝政,请陛下恕罪!”
“恕罪?”萧玦冷笑,“你不怕真相,只怕被人知道你在害怕真相。这才是最该被罢免的理由。”
圣音落定,禁军当即上前,摘去其冠带。
众人悚然动容——皇帝不再容忍表演式的忠诚。
而此时的小核桃,并不在朝堂。
黄昏将至,斜阳熔金,她独自登上思辨园高台。
这里是问录总局后山一处废弃观星台改建的静思之所,如今已成了民间投稿的墨迹墙。
砖墙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地百姓的控诉、建议、呐喊,墨色新旧交错,像一片不断生长的森林。
她望着那些字迹,指尖轻抚过一句“我们不怕写,只怕写了没人看”。
忽然一阵风起,卷动了她手中《识见》修订稿的一页纸,飘然坠地。
一名佝偻的老仆正扫着落叶,动作迟缓却精准地将纸页拾起。
他没说话,只是用袖口仔细拂去尘土,双手捧还给她。
小核桃微微一怔。
老人抬起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清澈:“姑娘,我虽不识字,但我认得这种纸——能让当官的怕,就是好事。”
她心头猛地一震。
低头再看那页纸,背面不知何时被人用指甲深深划下一行字,歪斜却有力:
“她走了,但我们没停下。”
她猛然抬头,老仆已悄然退入林间,背影融入暮色。
夜露初降,她立于高台,四顾苍茫。
改革不是一场胜利就能终结的战役,而是一次次在黑暗中点燃火把的接力。
他们以为毁掉一个制度就能回到过去?错了。
人心一旦觉醒,就再也关不回牢笼。
她攥紧那页纸,眸底燃起幽深火焰。
真正的变革,从来不止于“评官”,更在于——
谁来决定什么才是值得被书写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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