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之后,识园迎来了十年一度的“启智祭”。
晨光初破云层,山门两侧早已人头攒动。
来自十二州的问师、学子、农夫、织妇、戍卒、流民代表,踏着露水而来,衣襟上还沾着野草与尘土。
他们不为朝拜,只为见证一场属于平民的盛典——今日,识园将正式宣告:《百姓问录》,升格为民宪之基。
小核桃立于祭坛高台,一身素麻长袍,未施脂粉,发间只簪一支铁骨梅簪,是苏识生前最爱的模样。
她目光扫过台下万千面孔,有林十六粗糙却坚定的手,有赵砚藏在袖中的笔帖,也有远方驿马送来的一封封请愿书——皆写着同一句话:“我们想继续问。”
风掠过碑林,铜铃轻响,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
“十年前,一位没有名字、没有出身的女子走进这座皇宫。”小核桃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全场,“她不说自己是谁,只做一件事——教人提问。”
台下静得能听见落叶触地的声音。
“她说,权力最怕的不是反抗,是被追问;制度最怕的不是漏洞,是有人开始怀疑它为何存在。”小核桃缓缓转身,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只尘封已久的木匣。
漆面斑驳,锁扣锈蚀,唯有角落刻着一个极小的“识”字,如呼吸般微弱。
这是苏识在宫中最后一夜留下的遗物,十年来从未开启。
全场屏息。
小核桃深吸一口气,撬开锁扣。
匣中无密信,无图谱,无遗诏。
唯有一支磨秃的炭笔,静静躺在泛黄纸页上。
纸上仅一行字,墨色已淡,笔迹却熟悉得让人心颤:
“你们已经开始自己思考了。”
寂静如潮水漫过山谷。
随即,掌声自第一排响起,起初零星,继而如雷贯耳,滚过山岭,惊起群鸟纷飞。
有人落泪,有人跪地叩首,更多人只是仰头望着那行字,仿佛终于听见了神明之外的声音——那是人觉醒时的第一声低语。
林十六悄然上前,指尖轻轻抚过那支炭笔,粗糙的指腹蹭着笔杆上的磨损痕迹,像是触摸到了十年前那个雨夜,苏识伏案疾书时的温度。
她低声说:“原来她早就知道……我们不再需要她写下一个问题。”
这一夜,世园灯火通明。
次日清晨,全国十二州同步举行“第一问纪念会”。
京中朱雀门广场,万人手持烛火,赤脚踏过青石板,在晨雾中拼出一个巨大的“问”字。
火光摇曳,映照出每一张脸上的决心与光芒。
萧玦未登高台,未着龙袍,只披一件玄色布衣,步行穿过人群。
他脚步沉稳,目光平视每一个抬头望他的人。
一名盲童坐在角落,手中紧攥半张残卷——那是他昨夜背诵的《识见》全文。
萧玦在他身前蹲下,取出一盏小灯,轻轻放入孩子掌心。
“你问我答的时代过去了。”他说,嗓音低哑却清晰,“现在,我们一起问。”
孩童怔住,随即咧嘴笑了,将灯举高:“那我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我看不见,却比很多人看得更清?”
四周骤然安静。
紧接着,爆发出经久不息的喝彩。
与此同时,文渊阁顶层燃起长明火,火焰冲天而起;尚宫旧巷那扇曾锁住千万宫婢喉咙的铁门,被孩童们用蜡笔涂满“为什么”;识园碑林中央,百年古松下新立一座石灯,火种取自当年苏识焚烧第一本《禁言录》的余烬——象征“提问之光”,永不熄灭。
三日后,小核桃召集三任问录总局执掌者,齐聚“启智者”碑前。
碑上无名,只刻一句:“始于一问,终成万象。”
赵砚立于碑侧,眉头微蹙:“如今四方归心,民心所向,何不立主中枢,定纲立制?若无统摄之人,恐生乱局。”
小核桃不答,只命人展开一幅陈旧地图。
羊皮泛黄,边角破损,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红蓝双线,势力交错,节点遍布宫城内外——正是当年苏识在尚宫局值夜时,以动漫角色模型推演权谋格局所绘的“深宫人设分布图”。
“她说过一句话,我一直不懂。”小核桃轻声道,“最危险的不是混乱,是固定的人永远掌握发问权。”
她抬眼看向众人:“我们推翻了一个垄断答案的王朝,难道要建立一个垄断提案的新贵?”
“所以,我不指定接班人。”她宣布,“自今往后,实行‘轮值主理制’——每届五人,由边陲、女塾、流民营、军屯、乡校抽签选出,任期一年,不得连任。谁来问,谁来管,由最远的地方决定。”
赵砚怔然良久,终是低头一笑:“她果然……早就算到了这一步。”
春意将至,世园外悄然动工。
一面长达十丈的青石墙正缓缓成型,工匠们手持凿具,一笔一划镌刻着过往十年已被回应的民间质询:
“寡妇能否承田?”
“盲童可入官学?”
“女子纳税,可议赋政?”
字字如钉,深入石髓。
某日清晨,一位老妇携孙女前来寻字。
孩子踮脚指着墙上某处,好奇发问:“奶奶,这里写着‘女子可否入学堂’……后面怎么没答案?”
老妇抚摸石面,久久未语。
风穿林而过,碑影斜移,仿佛有谁在无声等待下一程回音。
春社日第十个年头,识园外新立的“回音墙”在晨光中泛着青石的冷辉。
十年来,百姓所问、官府所答,一字一句皆被镌刻其上,如钉入山骨,深不可撼。
风掠过碑面,带起细微的嗡鸣,仿佛千万个声音仍在低语。
一位老妇拄着竹杖,牵着孙女的手缓缓走近。
孩子不过七八岁,眸子清亮,踮脚在墙上寻字:“奶奶,这里写着‘女子可否入学堂’……后面怎么没答案?”
老妇的手微微一颤。
她眯起眼,顺着那行刻痕往下看——角落里,一张薄纸拓片静静嵌在石缝间,墨迹斑驳,却依稀可辨:“匿名问于永昌三年春,西境柳河村。”
那是她年轻时颤抖着写下的信。
那年她不敢具名,只能托人辗转投递,生怕惹祸上身。
如今再看,泪水无声滑落,砸在青石上,溅起微尘。
“有答案了。”她嗓音沙哑,指着墙侧一行朱红批注,“官令:凡年满六岁者,无论男女,皆可入乡塾,由国库拨粮供笔墨。”
她蹲下身,将孙女搂进怀里:“你以后,也能读书。”
与此同时,西境村口黄土飞扬。
林十六赤足站在晒谷场上,面前围坐着二十多个孩童,最小的不过五岁。
她手持一根枯枝,在地上划出五道横线。
“第一问:这是真的吗?第二问:谁说的?第三问:他为啥这么说?第四问:有没有反例?第五问:那我该信什么?”
孩子们齐声背诵,稚嫩的声音惊飞了树梢麻雀。
忽然,天边烟尘滚滚,驿马长嘶,朝廷特使飞驰而至,滚鞍下马,双手奉上一封金纹聘书:“奉共治盟令,恭请林十六女士即日起程,赴京主持《新律·问权篇》编修之务!”
全场寂静。
孩童们仰头望着他们最敬重的“林先生”,眼神里满是不舍与骄傲。
林十六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聘书,又看了看身边那个一直沉默听讲、却总能提出最刁钻问题的小女孩。
她弯腰,将聘书轻轻塞进女童手中。
“你去。”
“我?!”女童瞪大眼睛。
“记记得昨天问我,‘为什么大人定的规矩小孩不能改’?”林十六笑了,眼角皱纹如刀刻,“这问题够狠,正适合去砸一砸京城的琉璃瓦。”
她转身拾起木盆里的湿布,继续擦洗地上的“五步问”痕迹,“我得教下一拨人怎么问——这才是苏姑姑留下的真经。”
当夜,识园图书馆顶层烛火未熄。
小核桃独坐窗前,案上摊开的是厚厚十册《问录总目》。
每一页都记录着一场思想的破壁,一次权力的退让,一个普通人从匍匐到站立的轨迹。
窗外月色如洗,风拂书页,沙沙作响,宛如有人执笔轻点她的肩头。
她忽然合书起身,抱起那只陈旧木匣,走向碑林深处的“无名碑”。
在万千星光之下,她取出那支磨秃的炭笔,轻轻嵌入碑心凹槽。
刹那间,天地一静。
一道光自碑底蔓延而出,沿着石阶、墙垣、屋脊,如血脉复苏般点亮整座识园。
灯火次第自明,无需火种,似由人心点燃。
小核桃仰头轻笑,泪光闪动:“你怕黑,所以教会我们点灯。现在,没人再需要躲在角落里偷偷写问题了。”
远处传来朗读声,层层叠叠,宛如潮汐——
“为什么税要按亩收而不是按收成?”
“凭什么只有世家能参政?”
“如果法律不公,我们能不能改?”
而这一切,始于一个冷静理智的掌事姑姑,在深宫烛影下,写下的第一个问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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