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碎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林暮推着自行车,链条在结冰的路面上拖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像是在数他剩下的力气。红卫家属院的牌子歪歪扭扭地挂在入口处,铁皮字掉了一半,“卫”字只剩下一个“卩”,风一吹,铁皮晃悠着发出“吱呀”的哀鸣。
这里比他想象的更挤。红砖楼一栋挨一栋,墙皮剥落得像生了牛皮癣,露出里面灰黑的砖茬。楼与楼之间拉着密密麻麻的绳子,上面挂着冻得硬邦邦的棉衣、床单,还有几串红辣椒和蒜头,在风里晃来晃去,像招魂的幡。电线在头顶缠成一团乱麻,几只麻雀停在电线上,缩着脖子啄羽毛,看到林暮推车过来,“扑棱”一声飞进旁边的楼洞里。
“新来的?”
一个扫地的大爷突然开口,把林暮吓了一跳。大爷穿着军绿色的旧棉袄,腰上系着根草绳,手里的竹扫帚扫过地面,带起一阵煤灰和雪沫。他盯着林暮和那辆破自行车,眼神像在打量什么稀奇物件。
林暮攥紧车把,手指冻得发僵,声音有点抖:“嗯……找人。”
“找谁?”大爷停下扫帚,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白气瞬间消散在风里。
“江川,”林暮顿了顿,补充道,“他……在这楼下修车。”
大爷“哦”了一声,下巴往左边努了努:“1栋楼下,棚子就是。”说完又低下头扫地,竹扫帚摩擦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混着风声,格外刺耳。
林暮道了声谢,推着车往1栋走。路更难走了,地上结着薄冰,坑洼处积着脏水,车轮碾过去,“吱呀”声更响了。他得格外小心,生怕滑倒,车把歪得厉害,稍不注意就往一边偏,像是有自己的主意。
1栋楼比别的楼更破些,墙面上用红漆写的“安全生产”四个字褪得只剩模糊的轮廓,墙根堆着几袋煤,煤袋破了口,黑煤渣撒了一地。楼门口蹲着两个小孩,正拿树枝在雪地里画小人,看到林暮的破自行车,停下手里的动作,直勾勾地盯着看。
林暮没敢看他们,加快脚步往楼后走。刚拐过楼角,就看到了那个棚子。
比他想象的还要简陋。几根细木板支着架子,上面蒙着蓝色的塑料布,边角处破了好几个洞,用绳子捆着,风一吹,塑料布“哗哗”响,像是随时会被掀翻。棚子门口没挂招牌,只在一根木桩上钉了块三合板,用红漆写着“修车”两个字,笔画歪歪扭扭,漆皮掉了大半。
棚子里亮着灯,是那种最普通的白炽灯泡,吊在一根铁丝上,光线昏黄,勉强照亮里面的东西。林暮站在棚子外,能闻到一股浓重的机油味,混着煤烟和橡胶的味道,有点呛人,但意外地让人安心——这是有人在干活的味道。
他深吸了口气,推自行车往前走了两步。车轱辘碾过地上的碎石子,发出“咔嚓”声,在安静的傍晚格外清晰。
棚子里的人似乎没听到,依旧低着头,手里的活没停。
林暮停在棚子口,往里看。
棚子不大,也就三四平米。靠里墙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桌,桌上堆满了各种小零件:螺丝、螺母、垫片,用铁盒装着,摆得倒还算整齐。桌角放着一个打气筒,锈迹斑斑,手柄处磨得发亮。墙上钉着几块木板,上面挂着扳手、钳子、螺丝刀,还有几根不同型号的撬棍,工具上都沾着油污,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黑亮的光。
地上更乱。左边堆着几个轮胎,有自行车的,也有电动车的,胎纹里卡着小石子和泥块。右边放着两辆待修的车,一辆是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另一辆是红色的电动车,车座套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海绵。中间留着一小块空地,刚好能站一个人干活。
江川就站在那块空地里。
他背对着棚子口,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拉链没拉,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领口有点变形。头发很短,后脑勺的发茬硬邦邦地立着,脖颈处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有点黑,那个浅浅的疤痕更明显了,像一道没长好的伤口。
他正在修那辆红色的电动车,低着头,左手扶着车轮,右手拿着一把撬棍,正往轮胎和轮圈之间塞。动作很熟练,手腕用力,撬棍一压,轮胎的边缘就跟轮圈分开了一道缝。他腾出左手,迅速塞进一个扒胎棒,然后是第二个,两个扒胎棒交替着往下压,轮胎很快就松了。
林暮看得有点出神。他从没见过谁修车这么快,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像是闭着眼睛都能完成。江川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缝里嵌着油污,指关节上有几处细小的伤口,贴着创可贴,创可贴边缘也沾着黑油。
“江川!我那三轮车好了没?”
一个大嗓门突然从棚子外传进来,吓了林暮一跳。他赶紧往旁边躲了躲,缩进墙根的阴影里。
一个大妈挎着菜篮子走过来,嗓门亮得像喇叭:“我孙子等着上学呢!你这都修两天了!”
江川没回头,手里的活没停,声音有点闷:“内胎补好了,等会儿装上去就行。”
“快点快点,”大妈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放,蹲下来看江川干活,“我说你这孩子,天天捣鼓这些铁疙瘩,啥时候是个头啊?不如跟你王叔去工地,一天也能挣百八十块。”
江川没说话,手里的扒胎棒又往下压了压,整个轮胎终于从轮圈上卸了下来。他把轮胎扔在旁边的旧报纸上,拿起一个打气筒,给内胎打了点气,然后把内胎放进一个装着水的塑料盆里。
“冒泡了冒泡了!”大妈指着水盆,“那儿!右上角!”
江川瞥了一眼,拿起内胎,用干布擦了擦,找到那个小破洞,用锉刀锉了锉,然后撕了片补丁,涂上胶水,晾了几秒,“啪”地一声贴了上去,用手按了按。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你王叔说了,”大妈还在说,语气带着点劝说的意思,“工地上管饭,就是累点,总比你在这儿风吹日晒强。”
江川没接话,把补好的内胎重新塞进轮胎里,然后拿起撬棍,开始装轮胎。这次更熟练,没几分钟,轮胎就稳稳地装回了轮圈上。他拿起打气筒,脚踩着气筒底座,开始打气,“呼嗒呼嗒”的声音在棚子里响起来。
“行了。”江川把打好气的轮胎装回电动车上,紧了紧螺丝,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
大妈赶紧站起来:“多少钱?”
“五块。”
“还是你这儿便宜,”大妈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过去,“上次老李那儿补个胎要八块呢!”她接过江川递过来的钥匙,推着三轮车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你爸今天咋样?我早上看见他在楼下晒太阳了。”
江川的动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点:“还行。”
大妈“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推着三轮车走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棚子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江川收拾工具的声音。他把用过的扒胎棒扔回工具筐,拿起刚才卸下来的电动车轮胎,开始检查外胎上有没有扎进去的东西。手指在胎纹里仔细地摸,动作很慢,跟刚才扒胎时完全不一样。
林暮还缩在墙根,没敢动。风从他脖子里钻进去,冷得他打了个哆嗦。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刚才大妈在的时候,他想上前,又觉得不合适;现在大妈走了,他又有点不敢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自行车,链条拖在地上,像条死蛇。车座上的破洞更大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后轮的辐条断了两根,轮圈有点瓢,转起来肯定晃得厉害。
江川会不会觉得他麻烦?明明已经帮过两次了,现在又来修车,还是这种一看就很破的车,修起来肯定费劲。而且他没钱,等会儿怎么开口说欠着?
林暮的手指抠着墙皮,墙皮早就松了,一抠就掉,粉末簌簌往下落。他的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这次声音有点大,他赶紧捂住肚子,生怕江川听见。
“江川哥!”
又一个声音传来,这次是个小男孩,背着书包,跑着过来,停在棚子门口,“我车链子掉了!”
江川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等着。”
小男孩乖巧地坐在凳子上,把书包放在腿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川干活。
江川放下手里的电动车轮胎,走到小男孩的自行车旁,蹲下身。那是辆儿童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个奥特曼挂件。江川没拿工具,直接用手把链条往齿轮上挂,手指灵活地转动着脚踏板,没几下,链条就归位了。
“好了。”他拍了拍手,站起来。
小男孩跳起来,骑上自行车,蹬了两下,铃铛“叮铃铃”响了:“谢谢江川哥!”说完骑着车跑了,车后座的书包颠得老高。
江川看着他跑远,嘴角好像动了一下,像是想笑,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继续拿起那个电动车轮胎,手指重新在胎纹里摸索。
林暮站在阴影里,看着江川的背影。灯光从棚子里透出来,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后背的校服外套沾着几块油污,看起来有点脏,但很干净利落。他的肩膀很宽,站在那里,像棵年轻的树,不算高大,但很稳。
风还在吹,塑料布棚子“哗哗”响,灯泡的光线随着风晃动,在地上投下摇晃的影子。远处传来谁家做饭的油烟味,混着煤烟和机油的味道,怪怪的,但很真实。
林暮深吸了口气,攥了攥冻得发僵的手指,往前挪了一小步。自行车的链条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哐当”声。
江川好像没听见,依旧低着头,专注地检查着电动车的轮胎,手指在胎纹里仔细地摸索着,像是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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