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的扳手在手里转了半圈,没捏住,\"哐当\"一声砸在脚边的铁桶沿上。他皱了皱眉,弯腰捡起来,指腹蹭过扳手冰凉的金属面,上面还沾着早上修自行车时蹭到的油污。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不是骂扳手,是骂自己。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失手了。
阳光斜斜地穿过维修铺棚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斑,里面浮动着灰尘和铁屑。江川蹲在一辆半旧的飞鸽自行车前,正在换刹车线。线头穿进刹车手柄的孔里时,他的手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习惯性地扫过街对面。
又是那个墙角。
昨天好像是在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后面。前天?记不清了,似乎是杂货店那边。
江川扯了扯刹车线,金属线发出\"嘣\"的一声轻响,带着点韧劲。他把线拉紧,用扳手固定住螺母,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
那个转学生。叫什么来着?林什么?好像是这个姓。高二的,见过几次,在走廊里,总是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江川搞不懂他。
那天帮他修好自行车链条,这小子站在旁边磨磨蹭蹭半天,最后憋出两个字\"谢谢\",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江川没理他,不是故意冷淡,是真没功夫。那时候他正急着回去给父亲翻身喂药,脑子里盘算着晚上收摊后还得去废品站看看能不能捡几个能用的零件。
可从那以后,这转学生就跟个影子似的,时不时地出现在街对面。
一开始江川没在意。铁北就这么大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连着一个星期,几乎每天下午这个点,他总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或者说,落在他这个破棚子上。
他不是没试过直接看过去。有一次他故意停下手里的活,端起那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喝水,眼睛却盯着街对面那个杂货店的屋檐。几秒钟后,一个白色的影子飞快地缩了回去,快得像幻觉。
江川当时撇了撇嘴,心里骂了句\"神经病\"。
今天的视线来自街对面那个堆满杂物的墙角。一堆破旧的纸箱和废弃的暖气片后面,隐约能看到一点洗得发白的校服颜色。江川甚至不用仔细看,就能想象出那小子现在的姿势——肯定是缩着肩膀,低着头,可能还在抠什么东西,手指没停过。
\"搞什么鬼。\"江川把换下来的旧刹车线扔进旁边的废铁桶,发出一串哗啦声。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墙角。
还是没动静。但江川知道他在。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像一层薄薄的蛛网,粘在身上,不疼不痒,却他妈让人烦躁。
他是来修车的?不像。车不是刚修好没多久吗?上次换链条的时候,江川检查过,那破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现在虽然还是破,但关键地方都修得差不多了,至少能骑。
那是来干嘛?看他修车?江川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这破维修铺有什么好看的?一堆破铜烂铁,满地油污,空气里除了机油味就是铁锈味。
难道是想找茬?江川眯起眼睛。不像。那小子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一阵风就能吹跑,哪有胆子找茬。再说,他们俩无冤无仇,话都没说过几句。
江川拿起抹布擦了擦手,抹布又黑又硬,是用旧t恤改的,上面全是机油渍。他擦得很用力,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烦躁。
这种烦躁感从昨天开始就没断过。像有只小虫子在耳朵里嗡嗡叫,赶不走,甩不掉。昨天修那个老旧的收音机时,就因为分神,一个小电容被他焊错了位置,差点把整个电路板烧了。
\"川子,忙着呐?\"
一个骑着三轮车的大叔在棚子外面停下,车上拉着几袋土豆。是住在隔壁楼的王大叔,平时没少照顾他生意。
\"王叔。\"江川直起身,暂时把那道视线抛到脑后,\"车咋了?\"
\"前胎好像有点漏气,你给看看。\"王大叔跳下车,拍了拍车胎,\"昨天拉土豆回来,半道上感觉有点瘪。\"
\"行。\"江川走过去,蹲下身子,用手指按了按轮胎,\"是有点软。\"他从工具箱里拿出打气筒,先给轮胎打足了气,然后端过旁边那个装着水的铁盆。
\"可能是扎了。\"江川一边说,一边把轮胎浸到水里,慢慢转动。
气泡很快冒了出来,在浑浊的水面上炸开一个小小的水花。
\"扎了个小钉子。\"江川指给王大叔看,\"问题不大,补一下就行。\"
\"麻烦你了啊川子。\"王大叔递过来一支烟,\"抽根烟。\"
江川摆摆手:\"不了王叔,干活呢。\"
王大叔也不勉强,自己点上,站在旁边看着江川补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你爸今儿个怎么样?\"
\"还行。\"江川低着头,手里的动作没停,\"早上张婶帮着喂了点粥。\"
\"那就好,那就好。\"王大叔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太不容易了。\"
江川没说话,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撬胎、找漏点、用砂纸打磨、涂胶水、贴补丁、打气、装胎……一系列动作熟练得像是条件反射。
王大叔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谁家的孩子找了个好工作,谁家的闺女要结婚了。江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又捕捉到了街对面的动静。
好像有脚步声?很轻,像是踩在棉花上。
他补好胎,把三轮车推到一边,\"好了王叔,试试。\"
王大叔骑上去蹬了两下,点点头:\"没问题,好嘞,多少钱?\"
\"五块。\"
\"给。\"王大叔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
江川接过来,塞进裤兜里,裤兜的拉链坏了,用一个黑色的夹子夹着。
王大叔骑着三轮车走了,车斗里的土豆随着车身晃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江川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修那辆飞鸽自行车。但刚才被打断的烦躁感又回来了,而且比之前更甚。
他刚才好像看到那个墙角的纸箱动了一下。
操。
江川把扳手往工具箱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惊得棚子上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他自己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这么大力气。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短硬的头发茬扎得手指有点疼。
他想不通。那个转学生到底想干嘛?
缺钱?不像。虽然穿得旧,但还算干净。找事?没那个胆子。好奇?他这儿有什么可好奇的?一堆破铜烂铁,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修车匠,还是一个瘫痪在床的老爹?
江川的目光再次投向街对面。那个墙角空空的,刚才看到的白色影子不见了。
走了?
也好。
江川重新拿起扳手,准备把剩下的活儿干完。可没等他拧动螺母,眼角的余光又瞥见街对面公交站牌后面有个模糊的身影。
江川:\"……\"
他妈的。
这转学生是属狗皮膏药的吗?这么能跟?
江川突然有种冲动,想冲过去把那小子揪出来,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但脚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
问什么呢?问他为什么总盯着自己看?人家要是反问一句\"我看你怎么了\",他该怎么说?
总不能说\"你看得我心烦意乱干活都干不好了\"吧?那也太他妈矫情了。江川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也不喜欢被人关注。从小到大,他习惯了把自己缩在壳里,默默把该干的活干了,该扛的责任扛了。 attention,这个词离他太遥远,也太奢侈。他没那个精力,也没那个心情。
可这个叫林暮的转学生,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虽然小,却激起了一圈圈他不想面对的涟漪。
江川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尘土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这是铁北的味道,也是他生活的味道。熟悉,也沉重。
他低下头,不再去看街对面。手里的扳手重新拧上螺母,这次没再失手。但他知道,那道视线还在,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带着一种轻飘飘的重量,压在他的肩膀上。
他不知道这重量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摆脱。
江川干活的速度慢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急着赶工。他甚至有闲心把散落在地上的几个螺丝捡起来,按型号分类放进不同的小塑料袋里。
他在等。
等那个转学生自己觉得没意思,然后离开。
夕阳慢慢西沉,把天空染成了一片灰扑扑的橘红色。街面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下班的,买菜的,接孩子放学的,嘈杂的人声和自行车铃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江川的维修铺前却很安静。除了刚才的王大叔,一下午没什么生意。也好,省得分心。
他把修好的飞鸽自行车推到棚子里面,然后开始收拾工具。动作不紧不慢,甚至有些刻意的拖延。
街对面的公交站牌后面,那个身影还在。
江川拿起抹布,把工具箱上的灰尘擦干净。擦得很仔细,连边角都没放过。
他瞥见那个身影动了一下,似乎是换了个姿势。
江川放下抹布,走到棚子角落,拿起那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去旁边的水龙头接了点水。水很凉,激得他手指一缩。
他端着搪瓷缸,靠在棚子的柱子上,慢慢地喝着水。目光平视前方,没有看公交站牌,也没有看任何地方,像是在放空,又像是在等什么。
搪瓷缸壁很薄,能感觉到水的凉意透过缸壁传到掌心。水有点涩,带着铁锈的味道。
街对面的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往站牌后面缩了缩,只露出一点校服的衣角。
江川喝完最后一口水,把搪瓷缸放在地上。他看了一眼天色,太阳已经快要落到远处废弃工厂的烟囱后面了,光线开始变暗。
该回去给父亲做饭了。
江川开始动作麻利地收拾东西,把散落在外面的工具一一放进工具箱,盖上防雨布,锁好。一系列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
他背起工具箱,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街对面一眼,径直走进了筒子楼的单元门。楼道里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疲惫的背影,也照亮了他手腕上那块用黑胶带缠着的旧手表。
公交站牌后面,林暮慢慢直起身,拍了拍蹲麻的腿。他看着江川消失在单元门里,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又有些莫名的安心。
他不知道江川有没有发现他。但他知道,明天,他可能还会来。
江川察觉到林暮的存在,有时会在眼角余光中瞥见那个瘦弱的身影,心里有些烦躁,觉得这转学生“阴魂不散”,但他并未点破或驱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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