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的铁北,风里已经带上了初冬的尖刻。凌晨五点半,江川是被江叔的咳嗽声惊醒的,比平时早了十分钟。他摸黑爬起来,没开台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灰光,轻手轻脚地给江叔倒了杯温水。江叔的咳嗽声比上周缓了些,但依旧像破风箱似的,每一声都扯着江川的神经。
“叔,喝点水。”江川把杯子递到江叔嘴边,声音压得很低。
江叔眯着眼喝了两口,喉咙里的“嗬嗬”声小了点,又沉沉睡去,眉头却没松开。江川坐在床边,借着微光看了看墙上的旧挂钟,指针刚过五点四十。他得赶紧下楼,今天预报有寒流,说不定会下雨夹雪,得把棚子的塑料布再扯紧点,别让漏雨把工具淋湿了。
下楼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啪”地亮了,昏黄的光线下,能看见墙角堆着的煤渣和几个空酒瓶。江川踢开脚边的一个啤酒瓶,瓶身滚了几圈,撞在楼梯扶手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二楼张奶奶家的门“吱呀”开了条缝,探出个花白的脑袋:“小川?又起这么早?”
“嗯,张奶奶。”江川点点头,脚步没停,“棚子得拾掇拾掇,怕下雨。”
“这天儿说变就变,是得注意着点。”张奶奶絮絮叨叨地,“对了,你那铺子最近生意挺好啊?昨天我还看见好几个半大孩子在那儿等着修车呢。”
江川脚步顿了一下。生意好?他没太在意,随口应了声:“还行。”
蓝色棚子依旧歪歪扭扭地杵在筒子楼拐角,灰蓝色的防水布被风扯得猎猎响,边角处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旧帆布。江川从墙角拖出根生锈的钢管,把被风吹得翘起来的塑料布压下去,又用铁丝缠了两圈。铁丝勒进掌心,带着铁锈的凉意,他甩了甩手,蹭了蹭裤子上的灰——其实裤子早就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膝盖处磨出的洞用同色的线草草缝过,针脚歪歪扭扭,是他自己缝的。
六点刚过,天蒙蒙亮的时候,第一个顾客来了。是住在隔壁楼的老王头,推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车胎瘪了。江川蹲下身,摸出扳手卸气门芯,动作熟稔得像吃饭喝水。
“小川,手艺见涨啊。”老王头蹲在旁边抽烟,“昨天我家孙子说,他们同学都来你这儿修车,说你这儿又快又便宜。”
江川“嗯”了一声,没接话。手指在轮胎上按了按,找到漏气的地方,拿锉刀磨了磨内胎,抹上胶水,贴上补丁,动作一气呵成。前后不过五分钟,老王头递过来两块钱,他摆摆手:“一块就行,老主顾了。”
老王头笑着把钱塞进他手里:“你这孩子,就是实诚。”
送走老王头,江川刚把工具摆回木架,就听见“叮铃铃”的车铃声。抬头一看,三个穿着铁北中学校服的男生推着车过来了,校服外套上还沾着早上的露水。为首的高个男生把车往棚子边一停:“师傅,补个胎。”
江川没说话,走过去接过车。这是辆山地车,看着不算旧,但车胎上扎了个小钉子,气漏了一半。他低头干活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另外两个男生在旁边小声嘀咕:“就是这儿,林暮说的那个铺子。”
“看着挺破啊,能修好吗?”
“放心吧,我同桌的刹车就是在这儿调的,比老李那儿好多了,还便宜两块钱。”
林暮?江川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他没细想,补好胎,把车推过去:“好了,两块。”
高个男生递过钱,多看了他两眼:“谢了师傅。”
“师傅”两个字让江川皱了皱眉。他才十八,比这些学生大不了几岁,听着有点别扭。但他没说什么,转身收拾工具。
这一上午,陆陆续续又来了四个穿校服的学生。一个调刹车,刹车皮磨没了,江川从废件堆里翻出块旧刹车皮换上;一个紧链条,链条松得能塞下手指头,他拿截链器截了两节;还有两个是校辐条,车圈歪得厉害,江川用辐条扳手拧了二十多分钟,额头上渗出点细汗。
中午十二点,学生们放学,生意更忙了。江川没顾上吃饭,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修了七辆车,其中五辆是学生的。他靠在棚子的钢管上,摸出那个空的“大生产”烟盒,无意识地摩挲着。平时他这铺子,一天能有三五个顾客就不错了,大多是邻居或者熟客,学生很少来——铁北中学门口就有两家修车铺,老李和老陈,开了十几年,怎么突然都跑到他这儿来了?
下午三点多,又来了个戴眼镜的男生,推着辆女式自行车,车把歪了。江川接过车,把车倒过来架在支架上,拿扳手卡住车把,用力一拧,“咔哒”一声,歪了的车把正了过来。男生看得眼睛发亮:“哇,师傅你好厉害!我在老李那儿问,他说要换车把,收我十五。”
江川擦了擦手上的油污,没接话。这男生他有点印象,好像是高二的,上次运动会见过,跑八百米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还接着跑。
男生递过五块钱,江川找了他三块:“调个车把,两块。”
男生愣了一下,接过钱:“谢谢师傅。对了,师傅,你这儿修得这么好,怎么我们以前都不知道啊?”
江川靠在钢管上,点了根烟——是从隔壁老周那儿蹭的,他自己买不起。烟圈飘到冷空气中,很快散了。他看着男生,语气随意,像是随口一问:“你们怎么知道这儿的?”
男生推了推眼镜,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语气里带着点不好意思:“是我们班一个转学生推荐的。他说这儿修得又快又好,还便宜,比校门口那两家实在多了。”
江川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烟灰掉在地上。他看着男生,没说话,等他继续说。
男生没察觉他的停顿,自顾自地说:“就是高二(3)班的那个转学生,叫林暮的,你认识吗?他说他的车也是在你这儿修的,链条换得特别好,骑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林暮。
这两个字像颗小石子,扔进江川心里那潭死水,激起一圈涟漪。他想起一周前那个蹲在走廊捡钱的瘦小白净的男生,想起他那辆歪了车把、车筐塌了一边的永久牌自行车,想起他画在速写本上的、带着硬茬子的背影。
江川看着男生推着修好的自行车走远,车铃“叮铃”一声,清脆得有点晃耳朵。他把烟头摁灭在脚边的铁桶里,桶底积着厚厚的烟灰。风从棚子的破洞里钻进来,吹得工具台上的螺丝刀“哐当”响了一声。
他皱了皱眉,心里有点发堵,又有点说不清楚道不明的痒。那个“没用的东西”,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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