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那点橘红已经沉到厂房顶的破洞下面去了,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粉紫色光带,勉强勾勒着锈蚀的铁皮边缘。风比刚才凉了些,带着夜晚的潮气,从破窗户钻进来,卷起地上的铁锈粉末,在两人脚边打着旋儿。
江川的手早就从铁板上挪开了,现在搭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林暮能看见他指缝里嵌着的红褐色锈迹,还有虎口处那道新添的细小伤口——早上修自行车链条时被刮的,当时江川只是把血往裤子上蹭了蹭,继续拧螺丝。
厂房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江川的呼吸很稳,像老旧的风箱,一起一伏,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沉重。林暮的呼吸则轻得多,他刻意放轻了,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平静。刚才江川说\"反正...没回来过\"时,声音里那一丝几乎听不见的颤抖,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林暮心上。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江川的样子。在学校走廊,几个男生围着他要钱,江川皱着眉吼了句\"滚蛋\",声音冷得像铁。那时候他觉得江川很凶,像铁北冬天的风,刮在人脸上生疼。后来在修车铺看见他,蹲在地上拆自行车飞轮,阳光照在他专注的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手指翻飞间,那些复杂的零件像有了生命。再后来,是那个雪天,江川把温热的馒头塞进他手里,说\"凉透了就更难吃了\"。
原来那些冷硬的外壳下,藏着这样一颗被反复敲打、却还没完全碎掉的心。
风又起了,比刚才更急,吹得头顶的铁皮屋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江川的夹克领子被风吹得立了起来,露出一小截苍白的脖颈。林暮突然想起自己背包里的雨衣,江川给的那件,虽然旧,但至少能挡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侧袋,摸到叠得整整齐齐的塑料袋——刚才装馒头的那个。
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鸣笛,闷闷的,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林暮侧耳听了听,是火车。铁北的老火车道还没完全废弃,偶尔有运煤的火车经过,笛声能传很远。那笛声拖得很长,带着股子疲惫的腔调,穿过废弃的工厂区,在空旷的厂房里打着转,慢慢消散。
江川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被笛声惊动,又像是只是换了个姿势。他依旧看着远处的破墙,眼神空落落的,林暮甚至能看见他瞳孔里映出的那片越来越浓的黑暗。
林暮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缩着。帆布裤子磨得膝盖有点痒,他却没动。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拿画笔的时候很稳,能画出厂房顶上每一道锈蚀的纹路,能画出江川修车时紧绷的侧脸,可现在,这双手却重得像灌了铅。
他想做点什么。
想告诉江川他不是一个人。想告诉他那些过去的伤,总会慢慢结痂。想告诉他,至少现在,还有人愿意听他说那些生锈的往事。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江川不需要这些轻飘飘的安慰。就像铁北的冬天不需要春天的承诺,只需要一点实实在在的炭火,哪怕微弱,也能暖一暖冻僵的手。
火车的鸣笛声彻底消失了。厂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穿过破窗的呜咽,比刚才更响了些,像是在替谁哭。
林暮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铁锈和尘土的味道,还有点夜晚的寒气。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开始发麻,不是因为冷,是因为用力攥得太久。
他慢慢抬起手。
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手臂从膝盖上抬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袖子滑下来一点,露出手腕细瘦的骨头。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腹因为握画笔,带着点薄茧,不像江川的手,布满了伤痕和老茧。
距离江川的肩膀还有一拳远的时候,林暮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见江川夹克肩膀处的布料,洗得发白,能看见细密的纹路。那里还有个小小的破洞,大概是上次帮人抬东西时勾的,用同色的线草草缝过,针脚歪歪扭扭,像条挣扎的小虫子。
林暮的心跳得有点快,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和风声混在一起。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空中微微蜷曲,像是想缩回来。
可就在这时,江川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很轻,像被风呛到。他的肩膀随着咳嗽的动作微微起伏了一下。
就是这个瞬间。
林暮的手落了下去。
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了铁板上。
他的指尖先碰到江川的夹克,然后是整个手掌,轻轻覆在那个歪歪扭扭的针脚上面。江川的肩膀很宽,隔着薄薄的布料,林暮能感觉到底下紧实的肌肉,还有那瞬间的、几乎微不可察的紧绷——像一根被突然拨动的弦,发出无声的震颤。
林暮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用了一点点力,轻轻地、像怕碰碎什么似的,拍了拍。
一下,又一下。
动作很轻,带着犹豫,像在试探,又像在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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