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水库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白术和当归又接到了新的调令——前往佛子岭水库参与防汛加固执勤,同时协助当地防治突然爆发的疫情。
经刘征一事,白术和当归在朝鲜战场上的医护能力被周知,同时也受到了水厅里的重视。
佛子岭水库位于淮河支流,下游河网密布,滋养着大片村庄。
时值盛夏七月,天气异常酷热潮湿。
白术和当归一到地方,就感受到了与大王水库截然不同的压抑气氛。
指挥部里气氛凝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气味。
下游好几个村庄爆发了怪病,来势汹汹。
“白术同志,当归同志,你们来得正好!”
负责卫生防疫的老李同志眉头拧成了疙瘩,满脸疲惫,“这病邪门得很!七月初开始,夏家洼、柳树弯、靠山坝……陆续都有人倒下!主要是青壮劳力,都是下河摸鱼、捞水草、或者蹚水干活后染上的!”
老李带着他们匆匆赶往临时设在村小学的隔离点。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混杂着汗臭、血腥、草药和排泄物气味的浊热气息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几十个病人躺在草席上,景象触目惊心。
一个精壮的汉子蜷缩着,高烧得满脸通红,浑身打着摆子,嘴唇干裂起泡,正是典型的间歇热。
他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大片大片凸起的、鲜红色的风团,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旁边一个年轻人抱着肚子,疼得满地打滚,脸色蜡黄:“哎哟……疼死我了……拉……拉不停……”他身下的草席污秽不堪,隐隐带着血丝黏液。
角落里,一个老人痛苦地咳嗽着,声音嘶哑空洞,咳得撕心裂肺,痰中带着暗红的血丝。
他的腹部异常膨隆,像扣了一口锅,皮肤绷得发亮,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正费力地帮他揉按着,肿大得如同硬石的左肋下。
老人眼神涣散,显得极度消瘦和虚弱。
“发热、起风疙瘩、拉肚子带血、肚子胀大、肝脾肿大、咳嗽带血……还有这个,”老李指着一个病人腿上几处溃烂流黄水的皮肤补充道:
“严重的皮肤溃烂!像被什么虫子咬烂了似的!卫生所用了退烧药、消炎药,效果都不好!人都快不行了!这到底是什么瘟神啊!”
眼前的惨状让见惯了战场伤病的白术和当归也感到心头沉重。
当归仔细观察着病人的症状,结合发病季节(7-9月)、疫水接触史,一个可怕的病名在他心中呼之欲出——血吸虫病!
这种由血吸虫幼虫经皮肤侵入人体引起的寄生虫病,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在水网密布、卫生条件差的地区,绝对是令人闻之色变的“瘟神”!
“是‘大肚子病’!血吸虫!”当归沉声对白术和老李说,“虫子在钉螺里,人下水,虫子就从皮肤钻进去,跑到肝肠里作怪!”
“血吸虫?”老李显然也听过这恶名,“这可怎么办?省里来的专家说,要灭螺!可这河沟水塘这么多,螺怎么灭得完?药也金贵!等灭完螺,人都死光了!”
白术一直沉默着,他走到一个腹部膨隆的病人身边,不顾气味污秽,蹲下身,伸出三指,轻轻搭在病人臌胀的肚皮上。
他没有搭脉,而是用指腹感受着皮肤下的张力、温度、以及深部那种异常的、如同水囊般的波动感。
接着,他又走到另一个肝脾肿大的病人身边,摸索着按压其左肋下和上腹。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眉头紧锁,仿佛在用指尖“倾听”病人体内的混乱。
“当归,”白术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还记得《诸病源候论》里说的‘水毒’、‘蛊胀’吗?还有《肘后备急方》里提到的‘水蛊’,‘腹中有物,动摇有声’?”
当归眼睛一亮:“白术,你是说……”
“虫邪盘踞,水道不通,瘀毒内结,肝脾受损,气化不行,水液泛滥……”白术像是在梳理思路,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标在虫毒水蛊,本在肝郁脾虚,水道瘀阻。当务之急,一要驱虫杀虫,二要行气利水,三要化瘀软坚,四要固护肝脾!”
他猛地抬起头,模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外面波光粼粼的水库:“灭螺是根本,但远水难救近火!得先救眼前的人!我有办法,或许能探出虫邪盘踞的深浅,导引药力,先缓解这水蛊胀满之苦!”
“什么办法?”老李和当归都急切地问。
“鳖甲探穴法!”白术一字一顿地说。
消息很快在绝望的村庄里传开了。
白术同志要用“鳖甲”探病!这说法既新奇又带着点玄乎,让饱受病痛折磨的村民和束手无策的卫生员们将信将疑。
“鳖甲?那不是王八盖子吗?能治病?”
“听着像跳大神的……”
“死马当活马医吧!人都快不行了!”
“省里专家都没辙,他能行?”
质疑声、议论声不绝于耳。老李顶着压力,给白术找来了几块晒干的鳖甲。
临时诊室设在村头的大槐树下。
第一个接受“鳖甲探穴”的是那个腹胀如鼓、奄奄一息的老人黄大成。
白术让家属把老人上衣解开,露出膨隆如鼓的腹部。
他取过一块边缘打磨得相对圆润的干鳖甲片,在粗糙的石头上又仔细磨了磨。
“当归,生火,把这甲片烤热,温的就行,别烫着人。”白术吩咐道。
当归连忙照做。鳖甲片在炭火上烘烤,散发出淡淡的腥咸气味。
白术接过温热的鳖甲片,蘸了点清水以增加吸附力,然后将其圆润的边缘,轻轻地、稳稳地贴在黄大成肚脐上方的水分穴区域。
他屏息凝神,指尖感受着鳖甲片传来的细微震动和温度变化,同时另一只手轻轻按压在鳖甲片周围的皮肤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连黄大成浑浊的眼睛也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只见白术的手指在鳖甲片边缘缓缓移动、按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他的动作极其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指尖下那片小小的鳖甲和病人腹部的联系。
突然,他的手指在某处停住了,微微用力向下按压。
“嗯……”夏老栓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几乎同时,白术手中的鳖甲片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细微地向内凹陷了一下!
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吸力拉扯!
“找到了!”白术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此处‘气滞水停’,虫邪瘀毒盘踞最深!”
他立刻拿起银针,看准鳖甲片凹陷点对应的皮肤位置,实则是通过鳖甲传导感知到的腹腔内压力异常点,对应血吸虫卵沉积、纤维化最严重区域,迅捷而精准地刺了下去!针入一寸半,捻转泻法!
紧接着,他又在鳖甲片的引导下,在老人腹部的天枢、水道、三阴交等穴位,以及肝脾肿大对应的体表区域即期门、章门附近,用温热的鳖甲片探寻按压,找到类似的“吸陷点”或“板滞点”,一一施针。
针法以泻为主,辅以轻柔的导气手法。
一套针法下来,白术额头已见汗珠。他取下鳖甲片,对当归说:“快!按方煎药!利水化瘀,疏肝理脾!药汤要浓!”
当归早已准备好,拿出白术口述、他记录的药方:大腹皮、茯苓皮、泽泻、车前子(利水消肿),丹参、赤芍、莪术(活血化瘀),柴胡、枳壳(疏肝理气),白术、山药(健脾固本),另加了驱虫的南瓜子粉(捣碎冲服)。
药很快熬好,浓黑苦涩。在众人忐忑的注视下,黄大成被艰难地灌下药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起初并无动静。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失望的情绪在蔓延。
“看,没用吧?”
“我就说嘛,鳖甲能干啥……”
然而,就在半个时辰后,奇迹发生了!
一直昏迷不醒的黄大成,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紧接着,他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带着腥臭味的黄水!
腹胀肉眼可见地消减了一点点!
更神奇的是,他竟然微微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里有了焦距,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水……渴……”
“爹!爹你醒了!”黄大成的儿子扑到床边,喜极而泣!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神了!真神了!”
“鳖甲显灵了!白术同志是神医啊!”
“快!快请白术同志给我家那口子看看!”
之前所有的质疑和嘲笑,瞬间被这立竿见影的效果冲刷得干干净净!
老李激动地抓住白术的手:“白术同志!这……这鳖甲探穴,到底是什么神仙法子啊?”
白术擦了把汗,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解释道:“鳖甲性咸寒,入肝脾肾经,主滋阴潜阳,软坚散结。《本草纲目》言其能‘除老疟疟母’(疟母指脾脏肿大,类似血吸虫病的肝脾肿大)。用温热的鳖甲片贴于腹部,其一,鳖甲本身的药性可透皮吸收,助软坚散结;其二,鳖甲质硬而韧,导热性好,能敏锐感知腹腔内不同区域的压力、温度差异;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人体气血水液瘀滞之处,其‘气’(可以理解为组织张力、局部微循环状态)与通畅之处不同。当鳖甲片置于其上,通过施以适当压力,若该处深部有瘀滞(如虫卵结节、纤维化、腹水积聚),其‘吸力’或‘板结感’会通过鳖甲传导到指尖,表现为鳖甲边缘的轻微内陷或按压时的迟滞感。这如同在水面下探知暗礁,帮助我们找到病邪盘踞的‘巢穴’,引导针药之力,精准破之!”
他这番深入浅出的解释,结合《本草纲目》的引经据典和形象的“水下探礁”比喻,让老李和周围的村民听得连连点头,眼中充满了叹服。
这哪里是跳大神?分明是融合了深厚中医理论和实践智慧的绝妙诊法!
接下来的日子,白术的“鳖甲探穴法”配合中药,在佛子岭下游疫区大显神威。
虽然无法根治血吸虫,因仍需后续灭螺和系统驱虫治疗,但极大地缓解了病人腹胀、疼痛、发热等危急症状,稳定了病情,挽救了许多濒临死亡的生命。
白术同志的名字,连同他那神奇的“王八盖子探病法”,像风一样传遍了水网乡村。
当归看着父亲在简陋的村舍里,用一片鳖甲、几根银针、一碗汤药,与那可怕的“瘟神”搏斗,一次次将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
他心中充满了自豪,同时也更坚定了那个念头:这扎根于泥土、取之于生活的古老智慧,绝不容许被任何阴谋玷污或窃取!
在地方上崭露头角的白术,和他守护的中医之道,正如同这佛子岭水库积蓄的力量,终将奔涌向前,泽被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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