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厂废弃的老窑区，像一片被时光遗忘的废墟。
坍塌的窑炉只剩下焦黑的残垣断壁，荒草丛生，蛛网密布。
几座勉强还立着的窑洞，里面堆满了破碎的匣钵、废弃的瓷片和各种不知名的垃圾。几只受惊的蝙蝠扑棱棱地从头顶飞过，更添几分阴森。
白术和当归被厂里派来清理这片区域，为扩建新厂房做准备。
任务枯燥又脏累，空气中弥漫的粉尘让人呼吸都不顺畅。
“当归哥，这地方邪性得很。”白术挥着铁锹，铲开一堆粘稠发黑的烂泥，里面混杂着碎瓷片和腐烂的稻草，“怪不得工人们都不愿意来，说这里头不干净，以前还闹过‘窑鬼’。”
他戴着厚厚的口罩，声音闷闷的。
当归正费力地搬开一块沉重的、烧得变形的窑砖，闻言头也没抬：“莫信那些。无非是年久失修，阴暗潮湿，人心里自己吓自己罢了。干活吧，早点清完早点回去。”他动作沉稳，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军人特有的镇定。
“咳咳……话是这么说，”当归被扬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可这味儿……还有这感觉，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工装外套。
就在这时，白术手中的铁锹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不同于砖石和碎瓷的声音。
他蹲下身，用锹尖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污泥和碎瓦砾。
泥土下，露出一个暗沉沉的、形状奇特的物件一角。
他用手套抹去上面的泥垢，那物件渐渐显露出真容——一个造型古朴的杯子，颜色深褐近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幽冷、内敛的光泽。
杯身线条流畅，似乎雕刻着一些模糊的云雷纹饰，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穿透岁月的冰凉。
当归也被吸引了，凑过来看：“咦？这啥？看着像个酒杯？不像咱厂里的东西啊，这颜色这分量……难道是铜的？或者……铁的？”他伸手想摸。
“别动！”白术低喝一声，阻止了当归的动作。
他神色异常凝重，将那杯子举到眼前，借着窑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端详。
他用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的纹路和质感，又凑近鼻尖，极其小心地嗅了一下——一股极其淡薄、若有若无，却异常独特的气味钻入鼻腔，带着点腥，又带着点难以形容的草木焦香，隐隐透着一股寒气。
当归被父亲严肃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杯子有问题？”
白术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这不是铜，也不是铁……如果我没看错，这是犀角杯！”
“犀角杯？”当归瞪大了眼睛，他只在古籍里见过这个名字，“就是那个……很贵很贵，能解百毒的犀角？”
“不错。”白术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发现杯子的周围环境。
这里靠近窑洞最深处，阴暗潮湿，角落里堆着一些朽烂的木箱碎片和早已发霉的稻草。
“犀角，性大寒，味苦咸。能入心、肝、胃经。《本草纲目》载其‘解百毒，疗诸血，治惊狂，辟邪魅’。尤其对温热病邪入营血，高热神昏，惊厥抽搐，或者热毒炽盛导致的吐血、衄血等症，有奇效！是救命的东西！”
他掂量着手中沉重的杯子，语气越发沉重：“但正因为它贵重稀有，药效卓着，自古就是权贵富商追逐之物。寻常百姓根本用不起。而且……”
他指着杯身上一处不太起眼的刻痕，像是一个变形的“丰”字，“你看这个标记，像是某种商号的暗记。这东西出现在这废窑洞里，还用烂泥稻草盖着，藏得这么深……十有八九，是解放前那些胆大包天的药商，用来走私的！”
“走私？”当归吸一口凉气，“就为了卖钱？”
“不止是钱。”白术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窑洞的黑暗，看到了过往的诡秘，“犀角是名贵药材不假，但更是硬通货！尤其是在战乱年代，它比黄金还容易携带和交易。那些药商，有的是为了牟取暴利，有的则是用它作为掩护，夹带运送更敏感、更违禁的东西，比如情报，或者……盘尼西林那样的西药！”
他想起了朝鲜战场上见过的青霉素小瓶和过敏反应。
窑洞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的风穿过破洞的呜咽声。
一股寒意从当归的脚底板升起。
他再看那幽暗的犀角杯，只觉得那层幽冷的光泽仿佛带着血腥和阴谋的气息。
这废弃的窑洞，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藏着罪恶与贪婪的黑暗交易场。
“那……这东西怎么办？”当归声音有些发干。
白术沉思片刻，果断地说：“上交厂保卫科，说明情况。犀角是国家保护之物，更是那段走私历史的证物。留着它，是祸不是福。”
他将犀角杯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仔细包好，揣进怀里。
两人再无心思干活，草草清理了一下，便带着这件沉重的“收获”离开了阴森的老窑区。
回到他们那间简陋的厂区宿舍（一间不大的平房，两张木板床，一张旧桌子），气氛依然有些沉闷。
犀角杯带来的阴影还未散去，桌上却赫然放着一封电报。
是老家来的。
当归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那张薄薄的纸片，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电报内容很简单：
“玉兰于本月十二日产一子，母子平安。当归速取名。父潘贵山。”
寥寥数字，却像重锤砸在当归的心口。
生了……是个儿子……历史依旧固执地沿着它既定的轨迹前进。
那个叫秦海军的孩子，还是出生了。
那个未来会失去母亲，在痛苦中挣扎的孩子……
白术也看到了电报，脸上露出初为人父的喜悦笑容，拍拍当归的肩膀：“我当爸爸了！玉兰辛苦了！快想想，给咱大侄子取个啥响亮名字？”他沉浸在家族添丁的喜悦里，没注意到当归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当归拿着电报，纸片在他手中簌簌作响。
他感觉喉咙发紧，眼眶发热。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支破旧的钢笔，拧开墨水瓶，蘸了蘸墨水。
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无法落下。
秦海军……这个名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
他多想改变！
多想给这个孩子换一个名字，换一种似乎就能避开悲惨未来的可能！
他多想此刻就飞奔回去，守在父亲身边，用他刚学到的新医术，阻止那场注定的悲剧！
然而，理智冰冷地告诉他：不能。
历史的洪流，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
他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腕，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三个字：秦海军。
写完了，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下，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
白术这时才察觉到当归的异常。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走过来，拿起那张写着名字的纸：“海军？嗯，这名字好！保家卫国，志向远大！”
他赞许地点点头，但随即看到当归捂着脸，指缝间似乎有湿意，又看到那张写着名字的纸上，墨迹边缘有一小点不易察觉的、被水滴晕开的痕迹。
“当归？”白术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疑惑和关切，“你……这是怎么了？当大伯了，是喜事啊！怎么还……”他伸手想拍拍当归的背。
当归猛地抬起头，用力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我这是高兴的！太高兴了！海军……好名字！”
他抢过那张纸，动作有些慌乱，“我……我这就去邮局，给家里回电报！顺便……顺便把这犀角杯的事跟保卫科汇报了！”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宿舍门，将那包着犀角杯的布包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抓着救命稻草，也仿佛要逃离某种无法承受的悲伤。
白术站在原地，看着当归仓惶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桌上那封简短的家书和那张写着“秦海军”、墨迹边缘带着可疑水痕的纸条，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
喜悦被一层浓重的疑云笼罩。
犀角杯的冰冷诡异，当归面对家书的反常悲痛……这看似平静的日子底下，似乎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
当归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他无法触及、也无法分担的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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