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刘婶一家，夜色已深。小院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秋虫在角落唧唧鸣叫。
当归帮着白术收拾好针具，消毒归位，动作慢腾腾的，心里清楚，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两人洗漱完，各自回房。白术在门口顿了顿，只说了句：“早点歇着。”便关上了房门。
当归躺在硬板床上，睁眼看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毫无睡意。
周遭那种时空的剥离感越来越强，身体内部传来细微的、类似低频率振动的麻木感，这是穿越即将发生的征兆。
他想起刚才那三世同堂的幻影，想起与父亲这几十年亦真亦幻的相处，心头百感交集。
他最放不下的，还是父亲的糖尿病。
历史真的改变了吗？他带来的那些未来知识，父亲听进去了多少？会不会因为他强行干预，反而引发更糟的后果？各种念头纷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种焦灼的等待中，他迷迷糊糊睡去。
似乎只是闭眼的一瞬，又被一种强烈的失重感和眩光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躺在诊所小屋的床上，但周遭的一切都在剧烈地晃动、扭曲，仿佛隔着晃动的水波看东西。
熟悉的强光从窗外、从门缝、甚至从墙壁本身渗透进来，充斥了整个空间。巨大的嗡鸣声席卷了他的听觉。
“要回去了！”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想去隔壁再看父亲一眼，哪怕只说一声“保重”，但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间他生活了数十年的小屋，在强光和扭曲中逐渐淡化、透明。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完全抽离的最后一刻，强光骤歇，嗡鸣远去。
他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但周遭已彻底稳定下来。不再是那个摇曳扭曲的时空通道，而是……而是他穿越前，自己在现代的那间卧室？陈设熟悉又陌生，带着久未住人的淡淡尘埃气。
他回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猛地坐起，急切地环顾四周。目光立刻被床边小桌上放着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父亲白术那个弹痕累累的军用水壶，旁边是那套陪伴了他们大半生的家传银针。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带着另一个时代的厚重气息，证明着那数十年光阴并非南柯一梦。
带血的银针下面，压着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纸质粗糙发黄，是那个年代常见的信纸。
当归颤抖着手拿起信，展开。是父亲那手熟悉而有力的钢笔字，笔触稳定，一如他这个人，即使在得知如此惊世骇俗的真相后，依然保持着医者的冷静。
信的内容，出乎当归的意料，没有过多的离愁别绪，更像是一份严谨的医案记录和个人健康计划：
“当归吾儿：”
“见字如面。你所述‘糖尿病’之因由、症候、传变及预后，我已详加研读，并结合祖辈所传及自身体会，反复思量。此病核心，确如你所言，属中医‘消渴’范畴，重在脾肾亏虚，燥热内蕴。然其病机复杂，绝非单一药石可解。”
下面，白术用几乎占满整张信纸的篇幅，条理清晰地写下了他的理解和计划：
“一、饮食调摄：谨遵你所言，控制米面甜物。我已试验将主食部分替换为玉米、荞麦及山药。山药健脾益肾，蒸食煮粥皆宜。苦瓜、南瓜、冬瓜等蔬食，确有助于清内热。绝非往日饥饱不定。”
“二、运动导引：每日坚持你所教‘改良八段锦’，尤其注重‘双手托天理三焦’与‘背后七颠百病消’。感觉气血流通较往日顺畅。田间劳作亦适度，不使过乏。”
“三、情志养护：力求心平气和。思你虽远行，然道已传，心已安，无需过多挂虑。”
“四、药物预防：拟定时服用‘六味地黄丸’加减方，滋肾阴为主，佐以少量黄芪、葛根，益气生津，以防患于未然。方剂已斟酌再三，剂量如下……”
他详细列出了药方组成和剂量，甚至标注了根据不同季节、体感可能需要的微调。
其思路之清晰，考虑之周全，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接受了自己儿子来自未来的老人，更像是一个面对疑难杂症，沉着制定长期治疗方案的资深医师。
信的末尾，笔锋稍稍放缓，那压抑的情感终于从字里行间隐约透出：
“勿忧我身，但传我道。天下无疾，父子同心。”
落款只有一个字：“术。” 旁边，用更细的笔触，画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传神的火针图案。
“爸……” 当归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
他紧紧将信纸按在胸口，另一只手抓起那只冰凉的军用水壶和那套带血银针，仿佛握住了父亲那双温热粗糙的大手。
父亲懂了。他不仅接受了自己的来历，更用这种最冷静、最踏实的方式，告诉他：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你的担忧我明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留下的医道，我会连同我自己的，一起传承下去。我们虽隔时空，但心念一致。
就在他紧握信物，心潮澎湃之际，那熟悉的强光再次毫无征兆地降临，瞬间吞噬了他的全部意识……
……
当归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
他发现自己坐在书房的地上，周围散落着父亲的遗物。窗外是21世纪的车水马龙声。他回来了，真正地回来了，回到了他穿越离开的那个时间点。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那封信呢？水壶呢？银针呢？
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一场因为过度思念和遗憾而产生的、漫长而逼真的梦？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空虚瞬间将他淹没。
他颓然地靠在书架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散落一地的旧物。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一个打开的、布满灰尘的木盒底层。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只布满弹痕的老式军用水壶。旁边，是那套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传银针。
而在水壶和银针之下，压着一封纸质已然泛黄、边缘有些磨损的信封。
当归的心跳，再次失控般狂跳起来。他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着抽出信纸。
正是那封“归途来信”！字迹，内容，那个小小的火针图案，一模一样！
信纸的旁边，还多了一样他未曾见过的东西——那个在铁路建设中发现的、刻着两人名字的旧发动机活塞，表面被摩挲得异常光滑，仿佛被它的主人无数次在手心抚摸过。
活塞下面，垫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步入中年的秦白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站在“天下无疾”诊所门前，脸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欣慰的笑容，目光深邃，仿佛正透过镜头，凝视着此刻的他。
当归拿起照片，翻到背面，上面是父亲晚年略显颤抖、却依旧清晰的笔迹：
“吾儿当归，见字如面。道已传，心已安，勿念。唯愿天下，终无疾苦。”
没有日期，没有落款。
但一切，都已不言而喻。
他紧紧攥着信、照片和那个活塞，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和彷徨，而是释然、是感动、是跨越了生与死、时空与虚实的深切共鸣。
父亲知道了。父亲努力了。父亲，用他的一生，回应了儿子的这场跨越时空的奔赴。
强光未曾再次降临，但他的归途，因这封来自过去的信，而彻底踏实。他的根，前所未有地深扎于这片土地，深扎于这绵延不绝的医道传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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