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废船，进入这片暗红色虚空的瞬间，何婉卿感觉自己仿佛跳进了一种粘稠的非物质液体中。常规太空的失重感在这里被一种诡异的阻力所取代，每一个动作都比预想中要耗费更多的力气，而且带有一种令人不适的滞涩感。作业服的生命维持系统发出低沉的运行声，内部显示屏上，外部环境读数一片混乱，重力梯度、辐射背景、甚至时间流速的辅助指示都在轻微地、无规律地跳动着。
“船长，能收到吗？传感器读数是否正常？”她通过加密的激光通讯频道询问，声音在头盔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能听到自己因紧张而加速的心跳。
“信号清晰，但数据链受到未知干扰，存在微秒级延迟。”“船长”的声音传来，相对稳定，但背景中夹杂着更多的电子杂音。“你的体感是正确的。此区域时空结构异常，存在‘粘滞效应’。行动时务必缓慢、谨慎，避免剧烈动作可能引发的局部时空涟漪。”
何婉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调整推进背包的功率，以最缓慢的速度，朝着数公里外那个被标记为“残骸聚合体-7”的阴影驶去。
随着距离拉近，那阴影的轮廓逐渐清晰。它并非自然形成的天体，而是一个由无数难以名状的碎片扭曲、缠绕、融合而成的巨大集合体。有些碎片看起来像是某种飞船的残骸，但结构完全不符合人类或已知任何星际文明的工程学原理，更像是抽象艺术雕塑被暴力撕碎后的产物；另一些则像是矿物质、晶体丛乃至某种类似生物组织的化石，以一种违反直觉的方式强行镶嵌在一起。整个聚合体表面呈现出一种暗淡的、仿佛被时光和虚空共同侵蚀过的灰黑色，但在某些断裂面或晶体簇中，偶尔会闪过一丝微弱而诡异的能量弧光。
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散发出一种比周围虚空更加浓烈的死寂和古老的气息。
“扫描显示，其结构极其不稳定，内部存在高强度应力区和能量异常点。”“船长”警告道，“根据‘导航核心’更新数据中的安全建议，目标区域为聚合体表面相对稳定的‘接入点-Alpha’，那里有较高概率存在可用的结构强化合金类似物。”
何婉卿按照指引，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所谓的“接入点”。那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看起来像某种巨大翼板的根部，与主体结构扭曲地连接在一起。靠近后，她能更清晰地看到那些构成聚合体的物质——它们并非完全死寂，在极近的距离观察，某些看似金属的表面有着极其细微的、类似细胞结构的纹理，而一些晶体内部，似乎封存着凝固的能量涡流。
她取出多功能工程切割器，调整到最低功率和高频振动模式，对准一块看起来相对规整的暗银色板材边缘。
“开始采样切割。”她汇报着，按下了启动钮。
切割器接触板材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板材并非被动地被切割，在受到外力干扰的刹那，其表面突然亮起一片密集的、如同电路保护般的细碎能量纹路！同时，一股尖锐的、直刺灵魂的悲鸣般的意念波，毫无征兆地穿透了作业服的屏蔽，狠狠撞入何婉卿的脑海！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股混杂着无尽痛苦、愤怒、绝望以及……某种古老疯狂意识的碎片洪流！她眼前一花，仿佛看到了星舰在奇异能量中解体的最后闪光，听到了某种非人种族在灭绝瞬间的集体哀嚎，甚至感知到了一些完全无法理解的、属于遥远过去的时空片段的回响！
这聚合体，并非简单的物质堆积，它是无数毁灭的残骸，是无数文明末日的墓碑，其本身承载着难以想象的负面信息和残留意念！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精神冲击波形！”“船长”的声音急促响起，“何婉卿，报告状态！”
何婉卿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从那可怕的精神冲击中暂时挣脱，但冷汗已经浸透了她的内衣。她强忍着呕吐感和意识的眩晕，死死握住切割器。
“我……我没事！”她喘息着回答，“这东西……有‘记忆’！很强的负面情绪残留！”
“确认。该聚合体被标记为‘集体意识残骸坟场’。采集行为会扰动其不稳定的信息场。”“船长”迅速更新了数据库，“建议启用作业服的心理屏蔽场，并尽可能加快速度。长时间暴露于此种信息污染下，会对你的精神造成不可逆损伤。”
何婉卿立刻启动了心理屏蔽场，一层微弱的能量屏障覆盖在作业服外层，那种直击灵魂的意念冲击感顿时减弱了大半，但并未完全消失，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骚扰着她的神经。她不敢再有丝毫耽搁，集中精神，操控切割器，小心翼翼地沿着能量纹路相对较弱的区域进行切割。
每一次切割，都伴随着细微的能量反噬和意念碎片的冲击，仿佛在从一具尚未完全死透的巨大尸骸上剜肉。工程切割器也受到了不明力场的干扰，运行极其不稳定，时而过载，时而功率骤降。
这是一场与时间、与危险环境、更是与自己内心恐惧的赛跑。何婉卿全神贯注，汗水模糊了面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既要获取必要的材料，又要避免引发这块巨大“尸骸”更剧烈的反应。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专注于采集任务时，远处那庞大的聚合体深处，某些沉睡的、由残骸和怨念构成的阴影，似乎因为外界的扰动，而微微“动”了一下。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仿佛被拉长。何婉卿记不清自己切割了多少次，抵抗了多少波精神余波的冲击。她的作业服外层已经布满了细微的刮痕和能量灼烧的痕迹，生命维持系统的能量储备也在快速下降。终于，在她几乎精疲力尽的时候，一块约莫桌面大小、厚度惊人的暗银色板材被成功分离下来，由工程机器人固定并拖曳在一旁。
与此同时，她还冒险从附近采集了几块内部闪烁着稳定幽蓝光芒的奇异晶体，这些晶体似乎蕴含着高度压缩的能量，或许是修复能量系统的关键。
“采样完成，主要目标达成。”何婉卿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请求返回。”
“批准返回。导航信标已激活，循路返回，注意规避路径上的空间褶皱。”“船长”回应道。
返程的路似乎更加漫长。拖着沉重的收获，还要时刻警惕来自聚合体的无形威胁，何婉卿的精神和体力都逼近了极限。她总觉得背后那巨大的阴影中，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注视着她这个不速之客，充满了恶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贪婪。
当她终于有惊无险地返回废船过渡舱，随着气密门缓缓关闭，内部气压恢复的声音响起时，她几乎虚脱地靠在舱壁上，大口喘着气。脱离那片诡异的虚空，回到相对熟悉的金属船舱，安全感才稍稍回归。
但她没有时间休息。倒计时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采集回来的材料被迅速送往飞船腹部的自动化维修车间。“船长”操控着仅存的工程机器人，开始利用这些来自“残骸聚合体”的异星物质，结合船上尚能运作的制造设备，进行紧急修补。
过程同样充满挑战。这些材料的性质极其奇特，它们似乎对常规的焊接、熔合技术有强烈的排斥反应，需要用到一种特殊的、由“导航核心”间接提供的能量场频谱进行“激活”和“引导”，才能与废船原有的异星合金进行某种程度上的“同化”连接。修复工作更像是一种基于未知原理的“培育”或“生长”，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工程维修。
何婉卿一边补充能量和水分，一边通过监控注视着维修进程。看着那些暗银色的板材在奇异的能量场中软化，如同有生命般与船体裂口边缘融合，发出轻微的、如同生物组织愈合般的滋滋声，她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这艘船，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类认知中的飞船，它与这片空域、与马克体内的那个存在，联系正变得越来越紧密。
在此期间，马克的躯体一直保持着待机状态，但“船长”监测到，在维修过程中，尤其是当那些蕴含能量的幽蓝晶体被接入飞船能源备份系统时，“导航核心”会传来微弱的、表示“认可”或“满足”的能量脉冲。它似乎在默默地监督着这一切。
经过将近四十个小时不眠不休的高风险作业，最重要的修复终于完成了。船体主要裂口被临时“补上”，虽然外观上布满难看的、闪烁着不同能量光泽的“补丁”，但结构场发生器得以重新启动，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微弱力场。一套基础的矢量推进器也被修复，虽然功率低下，但至少提供了有限的机动能力。
“基本修复完成。机动性恢复至最低要求水平。”“船长”宣布，“结构场强度可以承受低速航行，但无法进行剧烈机动或再次跃迁。能源核心输出仍不稳定，仅能支持生命维持和基础航行约120小时。”
这远远谈不上安全，但至少，他们有了离开这个绝地的能力。
“启动引擎，最低功率，沿既定路径航行。”何婉卿下达指令。
废船发出一阵低沉而陌生的轰鸣，那是新旧材料、人类科技与异星造物强行结合后发出的不和谐音。船身轻微震动，然后开始缓慢地、小心翼翼地驶离他们搁浅的位置，沿着“导航核心”提供的那条纤细的“安全通道”，向着“遗忘川”的深处驶去。
舷窗外，那片暗红色的虚空和巨大的残骸阴影逐渐被抛在身后。但何婉卿心中没有丝毫轻松。他们只是从一个可见的险境，驶入了一个更加未知的、被标记为“遗忘川”的区域。而他们这艘修补过的船，以及船上那个正在蜕变的“导航员”，都已成为这场疯狂旅程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未来的路途，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唯一的“指南针”，却是一个意图不明、正在同化他们同伴的未知存在。
飞船缓缓加速，消失在弥漫于“沉寂之岸”与“遗忘川”交界处的、更加浓郁的虚无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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