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龙那决绝的、消失在丛林边缘的背影,像一把烧红的匕首,不仅撕裂了猩红的花海,也彻底刺穿了韦秀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那一声“跑了!”的尖叫,如同丧钟,在她一片空白的脑海里轰然敲响。
时间,对于韦秀英来说,在丈夫陆青山中弹倒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扭曲、停滞了。她瘫软在泥泞中,感官被巨大的悲痛和恐惧淹没,世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只有血腥味和绝望哭声的混沌。她紧紧攥着丈夫逐渐冰冷僵硬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正在飞速消逝的温度,就能阻止他走向永恒的黑暗。她的哭喊从撕心裂肺的尖锐,渐渐变为一种耗尽所有生命力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最终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和无声的流泪。她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暴露在烈日下的水草,迅速枯萎。
然而,儿子的逃亡,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这片绝望的混沌。
“小龙……”
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她干裂的嘴唇间逸出。她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投向儿子消失的那片浓绿。那一刻,一种比失去丈夫更加尖锐、更加复杂的恐惧,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
丈夫死了,她的天塌了。可儿子跑了,她最后的念想、她活下去唯一的支柱,也正在被那片未知的、充满危险的丛林吞噬!
“不……不能跑……回来……”她想要嘶喊,想要阻止,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抽气声。她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去追回儿子,但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软绵绵的,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极度的悲痛和接连的打击,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身体机能。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儿子那瘦小的身影被绿色的阴影吞没,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追兵嚎叫着扑过去,听着那令人胆寒的枪声在丛林边缘炸响!
每一枪,都像是打在她的心上。
她仿佛能看到子弹呼啸着擦过儿子的头皮,能看到儿子在荆棘中狼狈翻滚,能听到他粗重而恐惧的喘息……那种想象带来的煎熬,比肉体的折磨痛苦千万倍!
“青山……青山……你看见了吗?我们的儿子……我们的龙仔……”她低下头,用额头抵住丈夫冰冷的脸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泥浆和血污,滴落在丈夫再无生息的脸上。“我该怎么办?我护不住他……我连我们的儿子都护不住啊……”
巨大的自责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作为一个母亲,在儿子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她却只能瘫在这里,无能为力。这种认知,比死亡本身更加残酷。
周围的喧嚣似乎离她很远。劳工们麻木的眼神中偶尔闪过的一丝同情,监工们不耐烦的呵斥,甚至刀疤脸那暴跳如雷的咆哮……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模糊而不真切。她的整个世界,缩小到了身下这片被丈夫鲜血浸透的泥地,和远方那片不断传来枪声和叫骂的、令人心悸的丛林。
她的意识开始恍惚,眼前阵阵发黑。丈夫惨死的画面,儿子亡命奔逃的背影,交替闪现,撕扯着她脆弱的神经。她开始出现幻觉,仿佛看到丈夫又睁开了眼睛,用熟悉的声音对她说:“秀英,照顾好小龙……”又仿佛看到儿子满身是血地站在丛林边,向她伸出小手,哭喊着:“妈,救我……”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将那颗痛到几乎要炸裂的心脏掏出来。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这一次,她感到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了上来,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捂,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抹刺眼的鲜红。
咯血了。
长期的营养不良、过度劳累、担惊受怕,再加上这接连而至的毁灭性打击,她的身体终于彻底崩溃了。生命力正随着这口鲜血,快速地流逝。
她看着掌心的血,又看看丈夫身下那片更大的、已经发暗的血泊,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绝望到极致的惨笑。
完了。一切都完了。
家,碎了。丈夫,没了。儿子,生死未卜。她自己,也灯尽油枯。
支撑她活下去的所有东西,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里,被彻底碾碎成齑粉。巨大的虚无和黑暗,开始吞噬她最后的意识。
她不再哭泣,也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地瘫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灰红色的天空,仿佛在等待最终的解脱。偶尔,丛林中传来的零星枪声,还会让她的身体微微抽搐一下,但那反应也越来越微弱。
周围的劳工们默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有人偷偷叹了口气,有人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地方,这样的悲剧每天都在上演,只是今天,轮到这户新来的、可怜的外乡人罢了。同情改变不了任何事,他们能做的,只有更加用力地低下头,祈祷厄运不要降临到自己头上。
监工们驱散了人群,开始催促劳作。没有人再去理会瘫在田埂边的韦秀英,仿佛她只是一件即将被清理掉的垃圾。就连刀疤脸在暴怒地指挥追捕之后,也懒得再多看这个显然活不了多久的女人一眼。
韦秀英被彻底遗弃在了这片夺走她丈夫、逼走她儿子、即将吞噬她自己生命的猩红花海边缘。她的身体还在微微起伏,但灵魂仿佛已经随着丈夫的亡魂和儿子的身影,飘向了未知的远方。
母亲的崩溃,是无声的,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加令人窒息。它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悲剧,更是这个残酷世界最冰冷的注脚。它为陆小龙未来的血腥征途,添上了最沉重、最原始的一笔动力,也预示着这个家庭,即将迎来它最终的、不可避免的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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