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持续不断地刺入陆小龙的骨髓。饥饿,则像一只贪婪的、无形的老鼠,在他的胃囊里疯狂地啃噬,发出令人心悸的空鸣。这两种最原始的痛苦,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撕裂他残存的意识。他蜷缩在巨大的榕树气根形成的狭小凹陷里,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试图保存一丝微不足道的体温。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将他彻底吞没。耳边只有风吹过湿透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不知名野兽偶尔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悠长嚎叫。
孤独和绝望,如同这无边的夜色,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要将他最后一点求生的意志也碾碎。他感觉自己像一粒被遗忘在茫茫宇宙中的尘埃,渺小、无助,随时可能无声无息地湮灭。
就在这意识模糊、身心俱疲的临界点上,一段被深埋的记忆,如同沉船碎片般,不受控制地浮出了冰冷的心海。
那是刚到这片罂粟地不久后的事情。天气也和现在一样闷热潮湿,但那时,父亲还在。
一个和他们一同从广西过来的同乡,姓李,大家都叫他老李叔。老李叔年纪比父亲大些,身体本就不好,长途跋涉加上水土不服,到了这瘴疠之地没多久就病倒了。高烧、咳嗽、腹泻……在缺医少药、食不果腹的苦工营地里,这几乎就是被判了死刑。
陆小龙还记得那个傍晚,夕阳同样把天边染得一片猩红,和老李叔咳在破布上的血迹颜色一模一样。监工过来看了一眼,骂了句“晦气”,让人把他抬到营地边缘一个废弃的窝棚里等死。没有人敢多说什么,大家都自身难保,眼神里只有麻木和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
是父亲站了出来。
他沉默地走到那个窝棚里,看着已经奄奄一息、意识模糊的老李叔。然后,他找来一把破旧的铁锹——那是他们仅有的几件工具之一。
“小龙,过来帮把手。”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陆小龙那时还小,心里害怕,但还是跟着父亲走了。他们来到营地外一片相对平整的荒地,远处是那片望不到头的、妖艳的猩红罂粟花海。
父亲开始一声不吭地挖土。那里的土地并不松软,掺杂着很多石块和树根。父亲弓着腰,一下一下地挥动着铁锹,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破烂的背心,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铁锹与石块碰撞,发出“锵锵”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黄昏里传得很远。
陆小龙帮不上太大的忙,只能在一旁用手扒拉一些松动的土块,或者把父亲挖出来的大石块搬到一边。他看着父亲专注而肃穆的侧脸,看着那双因长期劳作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紧紧握着锹柄,看着那个土坑一点点变深、变大。
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墓穴,谈不上任何规制,只是一个足够容纳一个成年人躺下的长方形的坑。但对于当时一无所有的他们来说,这已是能给予逝者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尊严。
挖好坑,父亲又回去,小心翼翼地将已经咽气的老李叔背了出来。老李叔很瘦,但父亲背得依然很吃力,脚步蹒跚。他将老李叔轻轻放入土坑中,尽量让其躺得平展一些。没有棺材,甚至没有一张草席裹身。父亲只是默默地将老李叔那件同样破烂的外衣整理了一下,遮住了他的脸。
然后,就是填土。
一锹一锹的泥土和石块落下,覆盖在那具曾经和他们一起说笑、一起叹息、一起盼望过渺茫未来的身体上。泥土砸在肉体上的那种沉闷的噗噗声,陆小龙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声音里有一种最终极的、令人窒息的寂寥。
父亲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流一滴泪,只是机械地、却又极其认真地完成着每一个步骤。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和一种沉重的力量。那是在尽一份同乡之谊,一份同胞之情,也是在向这残酷的世界无声地宣告:即使命如草芥,也曾作为一个人存在过,理应得到一块安息之地。
最后,父亲在那个小小的土包前,插了一根随手折下的、带着几片绿叶的树枝,作为标记,也像是一个无言的墓碑。
“走吧。”做完这一切,父亲才直起腰,擦了把汗,拉着陆小龙的手往回走。他的手心粗糙而温暖,那是陆小龙在那些黑暗日子里所能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坚实依靠。
回忆的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冰冷的现实如同冰水浇头,将陆小龙猛地拉回这漆黑、寒冷、孤独的丛林之夜。
父亲!
他的父亲!
那个教会他即使再艰难也要给逝者一份尊严的父亲!那个用沉默的行动告诉他什么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底线的父亲!
如今,却曝尸在那片猩红的花田旁!连一个最简单的土坑都没有!连一根作为标记的树枝都没有!
他甚至不能像父亲安葬老李叔那样,去为父亲挖一捧土,盖在身上!
这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他痉挛的抽痛。比寒冷更刺骨,比饥饿更灼人!
泪水,早已在逃亡和恐惧中流干,此刻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和泥污,滚烫地滑落。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的无能,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世道!连为至亲之人收敛尸骨这样最基本的人伦愿望,都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父亲的尸体,现在怎么样了?是被随意丢在了哪个乱葬坑?还是早已被野狗、秃鹫……?他不敢再想下去,每一种想象都像一把刀子在剜他的心。
“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他在心里疯狂地呐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这种无法尽孝、无法让父亲入土为安的痛苦,比单纯的死亡更加折磨人。它成为一种刻骨铭心的遗憾和屈辱,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悲痛和绝望中,父亲当年那沉默却坚定的身影,那双挖土的手,那个插在土包前的绿色树枝……这些影像,却又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隐隐约约地照亮了他几乎彻底冰冷的心田。
父亲那样做,不仅仅是为了安葬逝者,更是为了活下去的人。是为了告诉自己,告诉儿子,无论境遇多么不堪,有些东西,不能丢。
“活下去……”
父亲临死前那无声的呐喊,再次穿越时空,重重地撞在他的心上。
是的,要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再也没有人能够随意夺走他在乎的人的性命,强大到能够为自己所爱的人,挣得一份应有的尊严和安宁!强大到能够亲手为父亲,讨回这笔血债!
葬花,葬下的不止是一位同乡,也是一个少年心中最后的天真。而无法安葬的父亲,则如同一颗带着血泪的种子,埋进了仇恨与力量的黑土之中,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悲恸依旧撕心裂肺,但在这彻骨的痛苦之下,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决心,正在悄然凝聚。他缓缓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目光中除了悲伤,更多了一种近乎燃烧的执念。
他要活下去。不是为了苟延残喘,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回去,为父亲举行一场真正的葬礼。
喜欢东南亚军阀混战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东南亚军阀混战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