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整片原始丛林彻底浸染、吞噬。月光被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巨大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清辉,侥幸穿过叶隙,在厚厚堆积的腐叶和盘根错节的气根上投下模糊摇曳的光斑,非但未能照亮前路,反而更衬得周遭无边无际的黑暗愈发深邃、诡谲莫测。
岩坎和陆小龙,这一对伤兵与少年组成的奇异组合,就在这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开始了他们前途未卜的艰难转移。
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与艰险。
岩坎的伤势远未痊愈。腹部那道狰狞的伤口,每一次肌肉的牵动,每一次身体的轻微失衡,都会引发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腹腔内疯狂搅动。大量失血后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让他感到头晕目眩,四肢百骸都灌了铅般沉重。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额头上不断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与林间的夜露混合在一起,浸湿了他破烂的军装前襟。他几乎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陆小龙那并不宽阔、甚至有些瘦弱的肩膀上,全靠一股钢铁般的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瘫倒在地。
陆小龙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长时间的饥饿逃亡、伤病折磨,早已榨干了他这个年纪本应蓬勃的精力。他的体力远未恢复,每一次支撑起岩坎沉重的身躯,迈出一步,都感觉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抽动,灼热的痛感直冲喉头,双腿更是酸软颤抖,仿佛随时都会不堪重负而折断。但他咬紧了牙关,清秀却已初现棱角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和倔强。他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死死扛住岩坎,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把砍刀,既要充当拐杖探路,又要时刻警惕着黑暗中可能扑出的任何危险。
他们的行进速度缓慢得令人心焦。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是在泥泞、湿滑、布满障碍的林地上一点点地艰难挪动。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柔软而湿滑,下面常常隐藏着尖锐的石块或突然的坑洼,稍有不慎就会滑倒。纵横交错的粗壮气根如同埋伏在地上的巨蟒,时不时就会绊住脚步。低垂的藤蔓和带刺的灌木丛更是需要不断用手拨开或用刀砍断,才能勉强开辟出一条通路。
寂静,是最大的敌人。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大的声响,连呼吸都尽量压抑着。交谈更是压到了最低限度,只能用极其简短的气声和眼神交流。
“左边……有断崖,绕……” 岩坎强忍着剧痛,凭借微弱的光线和记忆,以及军人对地形的敏锐直觉,指引着方向。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依旧保持着令人心安的冷静。
“嗯!” 陆小龙重重地点头,用尽全身力气,搀扶着岩坎,小心翼翼地调整方向,避开那片未知的黑暗深渊。
遇到陡坡或巨石拦路时,挑战更是艰巨。陆小龙需要先艰难地攀爬上去,然后将砍刀咬在嘴里,伸出双手,拼尽吃奶的力气,连拉带拽,帮助几乎无法自行用力的岩坎一点点地爬上来。这个过程往往要耗费极长的时间,并且极度消耗两人本已濒临枯竭的体力。每一次成功的攀越后,两人都不得不停下来,靠在冰冷的岩石或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缺氧而昏厥。
然而,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痛苦,却在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加速催化着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的孕育与诞生。
在一次试图跨越一条被落叶掩盖的溪沟时,陆小龙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失去平衡。他惊呼一声,连同岩坎一起,重重地朝沟底摔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岩坎不知从哪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猛地用手推了陆小龙一把,同时自己用后背硬生生撞在沟壁上,减缓了两人下坠的势头。
最终,两人还是滚落到了沟底,浑身沾满了泥浆和腐叶,狼狈不堪。陆小龙顾不上自己的疼痛,第一时间扑到岩坎身边,声音带着哭腔:“教官!你怎么样?!伤口……”
岩坎的脸色在黑暗中苍白得吓人,他死死咬着牙关,过了好几秒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没事……死不了……快,扶我起来……离开这……”
陆小龙手忙脚乱地搀扶起岩坎,触手处一片湿热黏腻——那是岩坎伤口再次崩裂渗出的鲜血!他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愧疚和担忧瞬间淹没了他。
“对……对不起……教官……是我没用……” 他的声音哽咽了。
“闭嘴……” 岩坎喘着粗气,打断他,“丛林里……摔跤……正常……节省体力……快走……”
没有责备,没有抱怨,只有最直接、最实用的指令。这种在极端困境下展现出的冷静和包容,像一股暖流,奇异地在陆小龙心中激荡。他用力抹去眼角的湿润,不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更加稳固地撑住岩坎,用更加坚定的步伐,继续向前挪动。
同样,岩坎也在默默观察着身边这个少年。他清楚地感受到陆小龙身体的颤抖和虚弱,知道他每一次支撑自己都在透支着宝贵的体力。但自始至终,陆小龙没有喊过一声累,没有流过一滴泪(除了刚才因愧疚),更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要放弃的念头。他那份沉默中的坚韧和近乎固执的责任感,让岩坎这个见惯了生死、心肠早已被战火锤炼得坚硬如铁的老兵,内心深处也不由得泛起一丝微澜。
这是一种在和平岁月中难以理解、唯有在血与火、生与死的边缘才能淬炼出的情感纽带。它并非源于温情脉脉的关怀,而是诞生于共同的苦难、相互的依赖和绝对的信任。
他们共享着同一份饥饿,同一份寒冷,同一份对追兵的恐惧,同一份对前路的迷茫。
他们依赖着对方的支撑——岩坎依赖陆小龙的体力搀扶和行动力,陆小龙依赖岩坎的经验、方向和决策。
他们必须信任对方——陆小龙必须信任岩坎的判断能带领他们走向生路,岩坎必须信任陆小龙有能力执行指令、保护彼此。
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任何一点私心、犹豫或背叛,都可能导致瞬间的灭亡。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将后背完全交给对方。
这种由纯粹生存需求催生出的、未经任何粉饰的战友情谊,其萌芽过程,甚至比那些历经岁月沉淀的感情更为浓烈和纯粹。
不知挪动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两公里,却感觉仿佛走完了一生那么漫长。天际线终于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灰蒙蒙的光亮。黑夜即将过去,但黎明并未带来多少暖意,林间的寒气反而更重了。
两人找到一处相对干燥、被几块巨大岩石半包围着的浅洼地。岩坎的体力已经彻底透支,几乎是被陆小龙半拖半抱地安置在岩石下。他的呼吸微弱,脸色灰败,伤口处的血迹已经有些发暗。
陆小龙的状况同样糟糕,他瘫坐在一旁,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肌肉酸痛得几乎失去知觉。但他不敢休息太久,强撑着站起来。
“教官,你歇着,我去找点水,再看看附近有没有能吃的。”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岩坎艰难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陆小龙拿起水壶和砍刀,深吸一口清晨冰冷潮湿的空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再次融入了朦胧的晨雾之中。这一次,他的脚步虽然依旧沉重,但眼神却比昨夜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东西——那是一种名为“责任”和“守护”的重量。
当他小心翼翼地用树叶捧着清水返回,并幸运地找到了几颗熟悉的野果时,他看到岩坎靠在那里,似乎短暂地昏睡了过去,但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依旧紧锁,一只手仍下意识地按在腹部的伤口上。
陆小龙默默地放下东西,没有惊醒他。他坐在旁边,拿起砍刀,开始下意识地打磨着有些卷刃的刀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逐渐清晰起来的丛林景象。
晨光熹微中,一老一少,一伤一弱,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异国丛林里,仿佛两匹受伤的孤狼,互相依偎着舔舐伤口,等待着或许来临、或许永远不会来临的黎明。
他们没有过多的言语,但一种无需言说的、基于生死考验的初步信任与战友之情,已然在这最艰难的搀扶前行中,悄然生根,静待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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