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烈日烤成了粘稠的糖浆,缓慢地、令人窒息地流动着。刀疤脸那句“十命抵一苗”的残酷宣判,像淬了毒的冰锥,还牢牢钉在每个目睹这场羞辱的劳工心上。监工们粗暴地将奄奄一息的陆青山拖向窝棚区,韦秀英凄厉的哭喊声和踉跄追随的身影,在猩红的花海背景下,构成一幅绝望的图景。
陆小龙没有立刻跟上去。他像一尊被钉在地上的石像,站在原地,烈日灼烤着他单薄的身体,却远不及他内心冰火交织的煎熬。他看着父亲被拖行时在红土上留下的那道模糊痕迹,看着母亲崩溃的背影,耳中反复回响着刀疤脸那沙哑而残忍的声音。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瘦弱的肩膀压垮。但更深沉的,是一种名为“仇恨”的黑色物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他心底沉淀、凝固,坚硬如铁。
刀疤脸并未走远。他象征性地巡视了附近几块田地,用凶狠的目光和随口的呵斥维持着威慑,但心思显然还停留在刚才那场“杀鸡儆猴”的戏码上,似乎意犹未尽。没过多久,他便带着两个跟班,又晃晃悠悠地折返回来,目标明确地走向陆家负责的那片区域——更像是走向一场预定的杀戮。
陆青山被随意丢弃在田埂旁的泥地上,像一摊破旧的抹布。韦秀英跪在他身边,用撕下的衣襟蘸着泥水,徒劳地试图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伤口,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混着泥水滴落在丈夫毫无生气的脸上。她已经哭不出声音,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陆小龙看到刀疤脸去而复返,心脏猛地一缩,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朝着父母的方向挪动脚步。
刀疤脸走到近前,皮靴踩在松软的田埂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陆青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道疤痕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哟,还没断气呢?”他语气轻佻,像是在评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命还挺硬。”
韦秀英听到声音,惊恐地抬起头,看到刀疤脸,如同见到厉鬼,下意识地用身体挡在丈夫前面,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求饶的话,只剩下满眼的恐惧。
刀疤脸没理会她,他的目光落在陆青山那只被踩踏过后明显肿胀变形、呈现出不自然角度的手上。然后,他又瞥了一眼旁边那几株被踩倒的罂粟苗残骸。
“手贱,脚也贱。”刀疤脸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陆小龙耳中,“留着也是祸害,保不齐哪天又糟蹋老爷的财产。”
就在这时,陆青山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或许是剧烈的疼痛刺激,或许是感受到了逼近的危险。他极其微弱地呻吟了一声,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似乎想睁开。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是突然触动了刀疤脸某根暴虐的神经。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被挑衅般的怒意。
“还敢瞪我?”刀疤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荒谬的、强加于人的罪名。他猛地拔出了腰后的驳壳枪!
“不!工头!不要!”韦秀英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抱住刀疤脸的腿。
刀疤脸厌恶地一脚将她踹开,力道之大,让韦秀英滚倒在地,一时无法爬起。
“爹!”陆小龙终于冲到了近前,看到那再次指向父亲的黑洞洞枪口,所有的理智和压抑瞬间被冲破,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狮,红着眼睛就要扑向刀疤脸。
“小龙……别……”陆青山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凉和最终的了然。他涣散的目光,似乎想最后看一眼儿子,又似乎已经穿透了儿子,望向了远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就在陆小龙即将触碰到刀疤脸的瞬间——
“砰!”
一声清脆、短促、却足以撕裂整个山谷寂静的枪声,炸响了!
声音并不算特别巨大,但在午后闷热死寂的罂粟田里,却如同平地惊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灵魂都为之战栗!
枪口喷出的火光一闪而逝,一缕淡淡的青烟混杂着刺鼻的火药味,袅袅飘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子弹击碎,凝固成了永恒。
陆小龙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的眼睛瞪大到极致,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急剧收缩。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陆青山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猛地撞击了一下,剧烈地一震!
陆青山原本微微抬起的头,重重地向后仰去,砸在泥地上,再无声息。他的胸口偏上的位置,一个触目惊心的小孔瞬间出现,周围的破布被烧焦,暗红色的血液不是流淌,而是像泉水一样汩汩地涌了出来,迅速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与他身下的红土融为一体。
世界,在陆小龙的眼中,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猩红!
罂粟花的猩红,父亲鲜血的猩红,夕阳映照下天空的猩红……所有的一切都混合在一起,化作一片翻涌的血海,将他彻底淹没。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听不到母亲那骤然停止后又爆发出的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也听不到周围劳工们惊恐的抽气声和远处被枪声惊起的飞鸟扑棱棱的乱飞声。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声还在山谷间回荡的枪响,以及父亲倒下时,那双最终未能完全闭合的、空洞地望着天空的眼睛。
刀疤脸面无表情地吹了吹枪口若有若无的青烟,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他瞥了一眼彻底崩溃的韦秀英和僵立当场的陆小龙,冷哼一声。
“这就是下场!都给老子看清楚!这就是跟吴登老爷作对、糟蹋老爷财产的下场!”
他收起枪,对着手下挥挥手:“把这晦气的东西拖远点埋了,别脏了老爷的地。”然后,便像完成了一件日常工作一样,转身离去,继续他的巡视。
直到刀疤脸的身影消失在花田尽头,陆小龙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扑到父亲尚有余温的身体上。
“爹!爹!”他摇晃着父亲,声音嘶哑,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泥土。“你醒醒!你看看我!爹!”
然而,陆青山再也无法回应他了。那双曾经温暖、有力、教会他生存技能、在绝境中给予他力量的手,此刻已经冰冷僵硬。那个用脊背为他们母子遮挡风雨的男人,就这样躺在异乡的土地上,因为几株该死的罂粟苗,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啊——!!!”陆小龙仰起头,对着那片猩红的天空,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充满了无尽悲愤和绝望的嚎叫。这嚎叫声穿透花海,在山谷中回荡,比刚才的枪声更加令人心悸。
少年的世界,在这一声枪响中,彻底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血色浸透、只剩下复仇这一个念头的、黑暗的新世界。那声枪响,不仅夺走了他父亲的生命,也彻底杀死了他内心最后一点属于孩子的天真和软弱。
枪声惊花海,血仇深种。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伴随着硝烟和血腥气,开始了它残酷而无情的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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