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坝被挖开，清亮的渠水再次奔涌而下。乡邻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那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扞卫自身权利的自豪。
白承安没有跟着大伙儿一起欢呼。他站在渠边，看着那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鹿家父子，知道今天这事，还没完。
规矩立下了，就不能只是个摆设。犯了规矩，就得知错，就得受罚。不然，这乡约，今日是块柏木板，明日，就成了一块可以随意踩踏的烂木头。
他 wiping去脸上的泥水，走到依旧呆立在那里的鹿三位面前。
“鹿老爷子。”他的声音，在喧闹的欢呼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和冷静。“坝，是挖开了。但咱们乡约里的规矩，还没走完。”
鹿三位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疲惫。他沙哑地问：“你……你还想怎么样？”
白承安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身，对着那些正准备散去的乡邻们，高声说道：“各位乡亲，都请留步！今日，我白承安，就斗胆，借着这族堂和乡约，当一回‘执约人’！”
他指着渠边那片被堵了半宿、水位上涨而淹没的田地。“鹿家堵渠，虽未酿成大祸，却也让我等十几户人家，耽误了半日的农活，更有几分靠近渠边的麦苗，被水淹了根。这，是损失。”
他又指着鹿家父子。“他们父子二人，明知乡约在前，却依然暗中使坏，破坏水利，意图断大伙儿的活路。这，是过错。”
“乡约第二条写得明明白白，‘堵渠、占井者，罚银十两，为全村修缮水利’。但念在鹿老爷子年事已高，又大病未愈，这十两银子，我们可以不要。”
他这话一出口，不仅是鹿家父子，连白承业和王老汉等人都愣住了。
鹿承祖的脸上，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
然而，白承安的话锋，却猛地一转，变得森然起来。
“但是！乡约第十条也写着，‘凡有犯此乡约者，小则赔礼道歉，赔偿损失’！这‘赔偿损失’四个字，今天，谁也免不掉！”
他走到鹿三位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今日之事，起因在你鹿家。耽误的工时，淹了的麦苗，这些，我们都可以不跟你细算。但你堵了渠，让全村人为你家一己之私，担惊受怕，耗费心神。这，必须有个说法！”
“我提议，由鹿家，出粮五石，放入村里的公仓！这五石粮，不为别的，就为给今日所有前来挖渠护渠的乡亲们，一个交代！也为给这白鹿滩上，所有敬畏乡约的人，一个公道！”
五石粮食！
这个数字，不多，但也不少。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的，是一种姿态。是一种让犯错者，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姿态。
“你……你这是敲诈！”鹿承祖第一个就跳了起来。
“敲诈？”白承安冷笑一声，他没有理会鹿承祖，只是看着鹿三位，“鹿老爷子，我再问你一遍。这乡约，是你亲手签的字。这公道，是你认，还是不认？”
鹿三位死死地盯着白承安。他从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贪婪，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对规则的坚守。他知道，今天这五石粮食，他要是不出，白承安就真的敢把他，再送到县衙里去。
他心里，第一次，对白家的这两个后生，产生了一丝真正的寒意。白煜田的“仁”，是面子；这白承安的“法”，却是里子。一文一武，一柔一刚，竟是让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空子可钻。
“好……”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五石粮……我鹿家……出！”
这个“出”字，像是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被身后的鹿承祖连忙扶住。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从县城的方向，急驰而来。马上的人，是县衙的差役。他一看到村口围着这么多人，便翻身下马，高声问道：“谁是白鹿滩的执事人？县太爷有公文传下！”
白承安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白承安，敢问官爷有何示下？”
那差役从怀里，掏出一份盖着官印的公文，递了过去：“县太爷说了，近来天时大旱，各村镇需严防水利纠纷。他听闻，你们白鹿滩，立有乡约，乡里和睦，特此嘉奖。还让本官传话，这乡约，是你们村里人自己定的规矩，官府一体承认。以后，凡有违背乡约、寻衅滋事者，你们可自行按约处置。若有不服处置、强行抗法者，可直接捆了，送县衙严办！”
这番话，无异于给白承安，给这份乡约，加上了一道官府的“护身符”。
差役宣读完公文，没再多留，便上马离去了。
整个渠边，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白承安的身上。如果说，之前他们对白承安，还只是信服，那么此刻，这信服里，已经多了一丝敬畏。
白承安手持官府的公文，缓缓地走到已经面如死灰的鹿家父子面前。
“鹿老爷子，官府的话，你也听见了。”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五石粮食，你是自己送去公仓呢？还是……要我等，帮你送过去？”
鹿三位闭上了眼睛。他知道，鹿家，在白鹿滩，彻底败了。
当天下午，鹿家的粮仓大门，第一次，为公仓而开。在全村人的注视下，五袋沉甸甸的麦子，被鹿家的雇工，一袋一袋地，扛进了白家族堂旁边的公共仓房。
鹿承祖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这一幕，双拳攥得死死的，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他对搀扶着父亲回屋的管家，用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恶狠狠地说道：“这次……这次又赔了粮，太亏了！这笔账，我记下了！”
回到屋里，鹿三位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瘫倒在床上。他喘了半天的粗气，才缓过劲来。
“爹，难道……就这么算了？”鹿承祖不甘心地问。
鹿三位没有回答他，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房梁。过了许久，他的嘴角，才勾起一抹诡异而又阴冷的笑容。
“硬的，碰不过了……官府，也向着他们了……”他喃喃自语，“但是，承祖啊，你记住，这世上，有一种东西，比官府，比乡约，都还要大。”
“那是什么？”
“是天。”鹿三位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光，“秋收，还远着呢。只要这老天爷，还肯帮咱们一把……我，就还有一个好主意。一个，能让他们白家，永世不得翻身的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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