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狭长的渭河平原,它的故事和这片土地上别的地方大同小异。最早在这里生息的是什么人,没人说得清,只留下一些陶陶罐罐的碎片。后来,这里成了周、秦、汉、唐的王畿之地。一代代帝王在这里建都,一代代铁蹄在这里征伐。穿着盔甲的军人来了又走,留下了遍地的传说和数不清的皇陵土堆。他们给山川河流都起了名字,这是掌权者的头等大事——既是责任,又是特权。你得先给一个地方起了名字,才能把它画进你的疆域图里。当然,他们是敬畏天地神灵的,所以很多地名都带着古老而庄重的意味:渭水、终南、太白、长安。
后来,朝代更迭,王权衰落,这片土地迎来了无数从山西、河南、山东等地迁来的普通百姓。他们拖家带口,推着独轮车,在这里扎下根来。他们不像帝王将相那样引经据典,他们看到什么就叫什么。这是庄稼汉的实在——既是实在,也是权利。于是,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又生出了无数带着泥土气息的新名字。
有些名字是根据当地的飞禽走兽——鹰愁崖、白鹿原、野猪沟。有时候,地形地貌给了人们启发:五女峰、一线天、干涸的黑龙潭叫“干潭沟”,四周高中间低的洼地叫“锅底坑”,美得像神仙住的地方就叫“神仙岔”。
再后来,就是人了。一户人家在这里扎了根,繁衍生息,这地方就跟着这户人家姓了。于是就有了李家村、张家堡、王家湾。对我来说,这类地名更有味道,因为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有一段已经被人淡忘的家族故事。我想起了“马嵬坡”,想起了“霸陵桥”。这些名字,带着命名者的血脉和情感,不是气势恢宏,就是土得掉渣。你可以管任何地方都叫“长安”,但取名为“冷水沟”或者“王莽塬”,那就大不一样了。
午后的风常常呼啸着扫过这片土地。庄稼汉们开始在田边地头种上成排的白杨树,筑起一道道防风林,免得地里的沃土被风刮跑。我的外祖父带着他新娶的妻子,来到这白鹿原东边一个叫“风搅雪”的塬坡上安家落户时,这渭河平原的光景,大致就是这样了。
我跟你们说简家的情况,只能靠些乡野传说、几张泛黄的老照片,还有些和我自己的念想混在一起的模糊记忆。他们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所以除了族谱上那些生卒婚配、田契地券之外,有关他们的记载并不多。
年轻的简明远和他的妻子是从山西洪洞县迁来的。他家祖上据说是读书人,家道中落,到了他这一辈,既不富也不穷,靠着一手木匠和铁匠的绝活过活。简家的人,骨子里都带着股读书人的清高,手里总爱捧着本书;山西那个地方的人往往有种情况:亲戚里头既有在朝廷里做过大官的,也有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
我并不清楚简明远为什么要离开老家。他一向不问政事,看着不像是因为牵扯进了什么案子;他为人正直本分,这就排除了他犯了事跑路的可能。我们家里有种感觉——甚至不是议论,而是一种没说出口的感觉——促使他离家的,是桩情事,而且不是对他妻子的爱情。至于是成了好事被人戳脊梁骨,还是失了恋赌气出走,我就说不上来了。
不过我们都倾向于前一种。简明远生得俊朗,性子开朗,能说会道,很招女人喜欢。很难想象,山西的姑娘会拒绝他的情意。
他来到白鹿原的时候,神采飞扬,浑身是劲,满脑子都是新鲜念头。他个子高大,但手脚很灵巧。即使干农场的粗活,他的衣衫也总是整整齐齐。他心灵手手巧,无论铁工、木工,样样在行。他从不墨守成规,随时都能琢磨出些新点子,干活总比老法子又快又好,可他就是不懂得怎么发家。别的精明人学了他琢磨出的新式农具,拿去卖了大价钱,富了起来;可是简明远一辈子,也只能凭着手艺勉强养家糊口。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来到这白鹿原。对于他那种看惯了青砖灰瓦、小桥流水的人来说,这黄天厚土的地方似乎不太合适。不过在光绪初年,他确实带着他那个娇小的山西婆姨来了。这个女人沉默拘谨,像只老母鸡一样,脸上从没见过一丝笑模样。她脑子里装的是一套“三从四德”的死规矩,任何快活的事情,在她看来都是不正经。
我不知道简明远是在哪里遇到她又怎么娶了她。我总觉得他心里肯定还装着另一个姑娘,因为他是个热情奔放的人,而他的妻子,却像一口枯井,从不流露半点感情。尽管如此,简明远从年轻时来到白鹿原直到去世,这些年里从没听说他找过别的女人。
简明远和妻子来到白鹿原时,平川上的好地,塬上肥沃的坡地,早就被各大家族占光了。只剩下些没人要的荒地,简明远便在原东头贫瘠的“风搅雪”安了家。
他按官府的规矩,给自己和妻子各领了一份地,因为妻子已有身孕,又替未出世的孩子领了一份。以后几年,一共生了四男五女九个娃,每生一个,地就多一份。可这地贫瘠干燥,没个水源,土层薄得像张皮。耐旱的酸枣刺和艾草倒是勉强活着,老槐树因为缺水,长得又瘦又矮。即使遇到好年成,牛也没什么可吃的,饿得瘦骨嶙峋。简家的人从他们光秃秃的塬坡上朝西望,能看见富饶的平川和渭河两岸绿油油的庄稼。
简明远自己动手盖了土坯房、牲口棚和一间铁匠铺。他很快就发现,如果缺水,这贫瘠的塬地就算有几千亩也养不活一家人。他凭一双巧手,造了一套打井的土设备,替那些比他幸运的平川上的人家打井。他在铁匠铺里磨犁、修耙、焊接破旧的农具,给骡马钉掌。这一带的人都请他修理和改良农具。此外,他们爱听简明远聊天,听他讲这白鹿原以外那些新鲜有趣、又带着点道理的事情。他的声音浑厚,带着点山西口音,抑扬顿挫,说书唱戏都很好听,那些沉默寡言的关中汉子听着觉得十分受用。他们还常提着酒壶来,躲开厨房窗口和他婆姨那不赞成的眼神,就着瓶子小口小口地喝,完事后再嚼几根茴香秆子,压住酒气。三四个人围在锻炉边,听简明远一边打铁一边聊天,几乎天天如此。
凭他的手艺,简明远原可以富起来,可他没那个生意头脑。主顾们手头总是不宽裕,说是秋收后给钱,后来又答应过了年给,接着再往后推——最后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简明远也没那个催账的本事。因此简家依旧很穷。
新生的娃像庄稼一样定期来临。县里为数不多、忙得脚不沾地的郎中一般不来乡下接生,除非是产妇几天都生不下来,喜事快成了丧事。简明远的孩子都是他自己接生的。他熟练地剪断脐带,拍打新生儿的屁股,让他“哇”地哭出来,然后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小的孩子生下来时有点窒息,他便口对口往孩子嘴里吹气,直到孩子自己能够呼吸。简明远的手灵巧轻柔,二十里外的乡亲都慕名来请他帮忙。除了替人接生,牛马产崽,他也同样在行。
简明远有一本祖传的、用线装订的黑皮大书,放在手边的架子上,封面上写着《本草纲目图考》。有些书页已经翻得起了毛边,另一些却还崭新。把这本书翻阅一遍,就能了解简家人的病痛史。最常用的章节是治跌打损伤、外伤、风寒、麻疹、腰腿疼、痢疾、妇科杂症,当然还有关于安胎和接生的全部章节。简家人不是运气好就是品行端正,因为有关花柳病的部分从没被翻阅过。
简明远始终带着点外乡人的味道。也许是因为他那带着山西腔的口音,这一点引得男男女女都把他们不愿告诉亲戚朋友的心事讲给他听。他那点外乡人的味道,使他显得像是局外人,在保守秘密方面比较可靠。
他的婆姨,虽然也是山西人,类型却截然不同。她那小而圆的脑袋里,装着一些雷打不动的老规矩。她有个塌鼻子和坚毅的小下巴,老是咬着牙,认准的死理儿,就是神仙下凡也休想说动她。
她是个能干的厨娘,她的家——这个家始终由她掌管——收拾得一尘不染。怀孕对她没什么妨碍。她对于罪过有一套死理。懒是罪过,耍钱也是罪过。她对快活的事情都存有戒心,无论唱戏、听曲,甚至大笑。她觉得人一快活,就离罪过不远了。说来也真遗憾,简明远正是个乐呵呵的人,我想他一定很容易被魔鬼算计,而他的妻子,则总是尽可能地保护他。
她一辈子含辛茹苦,从不怨天尤人,因为她相信她的老天爷就希望每个人都这样生活。她认为,吃过的苦,总会有好报。
《白鹿原续集》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书河书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书河书屋!
喜欢白鹿原续集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白鹿原续集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